眼不见、心不烦
——(附:李维榕《不停洗手的孩子》
这是国际家庭治疗师米纽琴访港教学示范的一个个案--
康康每天洗手三四十次,洗得双手发白、皮肤浮肿。16岁的大孩子,洗手是他惟一的乐趣。
康康患有强迫性神经症。
这一种症状,患者往往拥有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洁癖是最常见的一项。
儿子具有如此怪习惯,急坏了父母。尤其是母亲,整个心系在儿子身上。康康每次入洗手间,母亲的眼睛恨不得越门而入。
康康深知母亲苦心,每次洗手必向母亲报告,儿子的事主客观成了母亲的事。母子之情,尽绕着洗手间而转,母子的对话也全集中在洗手或不洗手的话题中。
【消怒良方】
他问康康:“你何时最想洗手?”
康康答:“每当我觉得愤怒的时候。”
米纽琴笑说:“原来洗手具有如此功效,我希望我自己也可以照办。”
怪癖变成消怒良方,明显地,米纽琴是特意把康康的古怪行径正常化起来。
康康的父母静观大师与儿子谈得轻松,初时全摸不着头脑,眼见一向寡言的孩子,一反常态地与这位陌生的顾问专家畅所欲言,更是莫名其妙。
【依附母亲】
米纽琴继续与康康谈笑风生,完全把他当做正常孩子看待,而且对他的怪癖欣赏有加,于是引起这位大孩子无限好奇。
康康:“我妈很关心我,什么都照顾我,她不知道,其实她自己更需要被人照顾,有时连过马路都会闯红灯……”
小男儿的话头一起,三句不离母亲。
原来康康一家曾经是“太空人”家庭,为了儿子的学业,多年来母亲在美洲过着陪儿子读书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儿子患上洁癖,她也不会决定带着康康回港定居。
“太空人”家庭的结构,实在奇异。大好家庭天各一方,双亲变成单亲,名义上是支持子女在异乡就读,实际上,一般母亲在外国的适应能力都不比儿女强。到头来,需要支持的反而是母亲自己。
在成长中的孩子,反而承受了母亲的寂寞无依及迷失在异国山水中的惆怅。而孝顺的子女,就往往会产生各种奇怪的心理毛病——一种令人费解的求助讯号。
【换位结构】
康康就是一个好例子,16岁的大男孩,却依附在母亲裙下,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独立趋向,而且对母亲万般体贴,母子相依。那位真正的丈夫,反而静坐一旁,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
改变这种夫妻子女大换位的家庭结构,是米纽琴的专长,他说:“我在西方见过很多儿童的心理问题,往往都是基于一种与父亲或母亲之间难分解的关系。想不到在东方同样的问题竟也是那样地明显。”
一个孩子要长大,终得脱离父母,创造自己的空间。
而康康的空间,却只有母亲。
【没有秘密】
米纽琴问他:“你有秘密吗?你是否什么事都得让母亲知道?”
康康摇摇头:“我什么事都会告诉妈妈。”
米纽琴说:“你已经16岁,你喜欢洗手,洗多少次都成,只要你洗得痛快。但是,你能否不让母亲知道?”
康康双眼焦急地望向母亲,洗手而不告之,专家这项提议,实在叫母子二人同时大吃一惊。
这位家庭治疗大师治病,不单把病征正常化,而且关系化。康康这种本来弄得父母头痛万分的怪癖,突然变成一种母子的联系和表达。
【为母而洗】
原来康康洗手,是为母亲而洗,为满腔情怀无处发落的母亲制造戏剧,让母亲有机会做观众。这种微妙的家庭心理,比洁癖本身更来得神秘。
康康的爸爸,看着顾问一步步地引出他妻儿的复杂情绪。原以为辛苦经营让儿子获得最好的学习机会,谁知反而造成妻儿变成一个连体婴,再也不能分体。
米纽琴问他:“这样下去,你怕不怕会失掉儿子?”
父亲惘然点头,望着眼前已经发育成熟的儿子才猛然惊觉他已经变成陌生人,再望向经年伴子不伴夫的妻子,更加令丈夫担忧,因为妻子的关注,显然是全部落在儿子身上。
【家庭重整】
家是一个奇怪的“多体动物”,如果把它搁下一段时间,它就会自生枝节。这个道理,我们往往觉醒得太迟。
幸好康康在危急时,神差鬼使地洗起手来,就是因为他的怪异行为,为一家人制造了一个重新调整的机会。
米纽琴小心翼翼地把仍然依附于母体的大男孩分离出来,让父亲有机会重新学习接近儿子,让貌合神离的夫妻可以再次合作。
一家三口,本来为康康的顽疾而来,一个小时后,却带着一股重建家庭关系的新希望而去。
而我们在单面玻璃后观察这次治疗示范的一群,也像被魔术棒点了下,突然见到我们自己的父亲、母亲、丈夫、妻子或子女,手牵手地连串起来,跳着各种不同形式的家庭舞步。
眼不见心不烦
李子勋
这是一篇李维榕老师写得非常好的文章,读它的时候你的内心会随之振荡,读完之后,你会感觉到,世界似乎已变了一个样。的确,人总是生活在一种关系现实中,许多情绪、行为或症状都会指向特定的人、特定的场景。把这些情景化的东西找出来,行为的意义可能会一目了然。
文章中的米纽琴(Minuchin)是美国家庭治疗大师,他与伯温(Bowen)、萨迪尔(Satir)一起被称做家庭治疗的三大创始人。他和康康的接触,表现出一种成熟的心理治疗师的风格。首先是接纳与认同,不把问题看做问题,帮助家庭减轻焦虑,使家庭的眼睛从问题中解脱出来,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问题被心理学大师看做是一种对家庭有益的互动形式,引发出家庭成员之间新的行为和交流。
读过这篇文章的人,遇到你和孩子有什么麻烦,即使你不能从一些新的视角去看,至少能进入到某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境界。
你看,由于康康的“洁癖”,一家人得以团聚,不再过那种飘泊留守的日子。另方面,洗手又让他得以化解成长中的“内心冲突”。冲突的形成在于:16岁的他与母亲之间需要有一种成长性的情感分离,但客观的生活情景又迫使他和母亲不得不维持全方位的情感亲密,这不仅是他的需要,更是母亲的需要。症状或疾病使康康成为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帮助他与母亲维持着较好的亲密与分离的内心平衡。
心理治疗中倾向于看到症状的积极的一面。一般的家庭总是看到问题不利的一面,看不到问题有益的一面。父母亲总会说,如果家庭中没有这个或那个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其实,任何一种家庭结构,都会表现出相应的问题,问题的表达方式却是被家庭的文化特征所决定的。
米纽琴对康康说:“你已经16岁,你喜欢洗手,洗多少次都成,只要你洗得痛快。但是,你能否不让母亲知道?”这句话,看似简单却是家庭治疗中最重要的理念。
心理治疗师并不太关心问题是什么,而关心问题是怎样形成的,谁认为是问题,谁参与了问题并且构成问题的一个组成部分。心理治疗的过程就是提示和化解问题构成的系统,消除各种主观定义甚至是医学诊断,让问题回到它本身的样子。青少年在成长的某一时刻,都会表现出一些强迫性色彩,这是一种自然。究竟是谁,什么样的关系,什么样的情境参与和强化了这种行为色彩,使之被维持和固结成一种问题回答,回答了这些问题你就找到让家庭健康发展的途径。
当母亲不再关心康康的洗手时,康康的洗手冲动或洗手时的焦虑都会大大减轻。遗憾地是,在我们国家,不少心理医生和心理辅导人员不懂得这些治疗理念,热衷于帮助家庭找问题和解决问题,反而成为家庭问题严重化、慢性化的一种因素。使家庭自发的改变和成长能力被压抑了,家庭学会了依赖心理医生的判断和权威,成了治疗师的“孩子“。
文章的结尾,米纽琴问父亲:“你怕不怕会失去你的儿子?”问这个问题本身是一种心理导向,一种治疗性扰动,并把家庭的整体关系提了出来。但心理治疗师问这一类问题可能会面对一些危险,可能会激发家庭中被压抑了的伦理焦虑。具体到康康这样一个“太空”家庭,“大好家庭天各一方,双亲变成单亲”……这本身就是康康染上洁癖的一个症结。解开这个症结必须重新调整家庭关系。然而,在对家庭关系产生有效治疗的同时,可能又会把家庭推到新的危机前。国内的医生较注意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和文化禁忌,避免遭致家庭的反感,在想涉及家庭的某些深层问题时,总是依赖和等待家庭自己对此问题的基本的领悟和认识。
最后,还想说说用语,像李维榕、米纽琴这样的大师,作治疗时,用语都是一样的大众语,听起来就像是老百姓在聊天。而初出茅庐的医士,却擅长卖弄,用一些心理学词汇压人,读者如遇到这类治疗师不妨悠着点,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套牢”,因为被载上一大堆的心理学的头衔而不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总之,这是李维榕老师写得非常好的一篇文章,值得父母和从事家庭治疗的反复阅读和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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