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布)我的俩位好朋友近期曾对我说:“看你做事的态度好象在变化,这是否是参加精神分析学习的作用?”我尚不能确定这种变化,但两年的学习使我自觉心境平和了许多。
参加精神分析学习的过程很难用几句话概括,回味起来犹如一顿丰盛的大餐,食客们酒足饭饱之后会由衷的赞叹“真过瘾!”但若要有人仔细描述一下大餐的过程,不知是否会令得到纯粹享受的食客们感到扫兴,也许经常参加盛宴的权威认为实在是在露怯。可对于初尝美味的人,记住这顿难忘的美餐是理所当然的事,兴奋之余,回味并想描述一下它成了强烈的愿望。
个人因素是心理治疗中不可避免的重要因素,承认并借鉴个人的真实感受是分析性治疗不可忽视的重要特点。饶有兴致的演绎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作为对前两年的阶段性回顾,并希望对后一年甚至更长时期的进一步领悟和行动产生有益的帮助。
心理治疗按目的可划分为三个水平:解除症状,改变认知,重塑人格。相对应在学习精神分析性治疗中亦有三个层次目的:学习一种治疗方法;领会一门人性理论;完成自我人格修炼。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成长,修身是必须考验的课程。精神分析的核心是移情分析,我的回味也想以移情为线索,来标记一个人变化的历痕,追忆的方法并非有意追求后现代主义的无结构、无中心形式,而是对那种自由漂浮的状态有一种共鸣,犹如精神分析在自由联想一般,找到一种抚摸带给自己的纯粹的感觉。
在一个陌生的花园里,一群饥饿的孩子嗷嗷待哺,饭桌前推挤搡动。莲台上端坐着一位菩萨般的老太太面若秋水似的守望着他们,一位带眼镜的行僧在帮助她一起照料。可能是太饥饿了,争食的孩子不断发出叫喊,“给我面包!”“要喝奶!”“没盐的饭不好吃!”菩萨老太太依然沉静的守望着,行僧仍旧有点木呐的照料着。这群孩子高矮不齐、胖瘦不均、动静各异,共同来到这个新的花园,他们将在这里长大。慢慢的熟悉后,小调皮出主意道“把观音给的面包让行僧尝尝,看他说味道咋样。”领头的女孩小辣椒怯怯将面包片递了过去,但由于紧张立即漏了馅,小小恶作剧的暴露使喧闹声静了下来。
孩子们簇拥着两位守望者每日在新异的花园里畅游,这似乎是一个无边无尽的世界,奇异的花草,茂密的树林,这是我们将要成长的园地吗?我们能长大吗?花园不会让我们迷失吧?两个园丁好象对我们不关心一样?老吃他们的食谱,我们不会拉肚子吧?带着一身的兴奋,一脑子的疑惑,一脸的疲倦,他们游啊游啊,慢慢地步履越来越沉重。
这个花园没有我们曾经熟悉的幼儿园里的滑梯、水池、皮球、迷宫,但两位园丁仿佛能随手把任何东西变成我们的玩具,比那已经熟识的幼儿园更新颖,更有趣。
小精灵是一个多嘴的孩子,刚刚来到这个新的集体,他心里总有几分焦虑不安,因为他还不知道其他孩子怎么样。他们有些看起来比他聪明,比他高大,可小精灵知道,自己虽然长得比较瘦小,但力气一直很大,只是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比自己力气大。以后会知道的,小精灵想。
春天,行僧带着大家去喂小猫,小精灵积极地争取到了第一次喂猫的机会,其他小朋友们围着他,在帮忙。小精灵小心翼翼地把猫抱在自己怀中,托起放小鱼的盘子,轻轻地喂到猫的嘴边。小朋友们屏住气,瞪着眼,看着猫儿在小精灵的怀中一点点地吃完了鱼,看起来它似乎饱了,但为什么仍围着小精灵不愿离去?而小精灵志得意满地向行僧投去希望赞扬的目光。
行僧没有赞扬,只轻轻地问他:“你是抱着喂猫的吗?”小朋友们立刻开了锅,对着小精灵七嘴八舌,指指戳戳,清风对明月说:“这样要把猫捂死的!”铁蛋在一旁不住地看小精灵的脸。小辣椒争辩说:“猫确实被喂饱了呀!”唧唧喳喳,吵成一片。小精灵窘迫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着急地说:憨僧为什么不表扬我,保护我,应该批评他们才对!
吵闹声几乎要将行僧的声音淹没了,过了一阵,大家才听清他说:“大家好象认为他对猫照看得太过分了,你们想帮他吗?可是你们这样急切对他的关心不正和他对猫一样吗?”小朋友们相视无语,静静地等待行僧继续慢悠悠地教导,“我们能教小猫钓鱼吗!”“乖乖,我自己钓鱼都是随兴所至,猫能自己钓鱼吗?这不也太难了吗?!”话在小精灵嘴边溜了好几圈,咽了,“不敢说,小心别人笑话!”
行僧问,“你能说出你对猫的感觉吗?猫对你呢?”哦,原来如此,大家可真感到有点难了,我们还从未这么想过问题。
一阵沉默后,疑问悄然浮上了心头:这位憨憨的行僧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给猫喂食的方法呢?那憨僧对我会有什么感觉呢?
在初次接触到精神分析性治疗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带给大家一阵迷茫,这种迷茫一方面由于对新型治疗理论和方法的生疏,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开始觉醒自己所带来得震撼和烦恼。大家努力的去摹仿,像督导那样能去感觉对方,少一点给予指导,然而新的麻烦产生了,病人一个接一个的脱落,带着他们的失望走了,也带走了我们能自如把握分析的希望。这对大家是一个不小的挫折。我们有一个急切的心愿,总想问别人:我怎样做才能使病人满意?可是我们并不知道问自己:你为什么一心想让病人满意?
金秋的花园多了一位乐呵呵的大哥,他经常能从自已的口袋给饥渴的孩子们拿出他们向往已久的冰激棱、棒棒糖等他们希望已久的好吃好玩的东西。大家欢欢喜喜的把乐呵大哥围在一块,乐呵大哥教大家辨别花的色彩,指认树木花草的名称,很快的他成了大家最好的伙伴。乐呵大哥也嘻嘻哈哈的和大家一起在草地上打滚玩耍,有几个小朋友要求乐呵大哥留下来和大家一起玩。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没有出现的菩萨老奶奶。
小精灵自己还是急切的希望得到行僧的关注和喜欢,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个班上最好的学生,应该得到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呵护和关注,当他遭到小朋友们的异议时,他多希望得到行僧的保护呵。尽管脸上挂着笑,但内心对议论他的还是人充满了不满和蔑视:“你们那样议论我是想让行僧批评我吗?休想!你那样笨,行僧肯定要批评你。”但是他自己不能发火,他要保持一种宽容和大度。心里只是急切的盼望行僧赶紧出面,批评这些没有悟性的家伙。“他为什么不说话?”他没在批评任何人,让小精灵觉着有点失望,可能小朋友们也有点失望。心中都在问:“难道他不喜欢我吗?我不是他最喜欢的精灵吗?我要用自己的能力赢得他的喜欢,我要不断的提出各种有趣的问题让他来回答。”在花间游戏时,小精灵会大声地叫道:“咳!玫瑰上有刺!”在水边玩时,清灵会眼尖地发现,这青蛙和蝌蚪好象是一家子。行僧且喜且忧地望一眼小精灵,一如既往的哲人风度,娓娓道出其中奥妙,引得小朋友们发出一启遍惊叹:“呵!原来是这样的!”他总象是能发出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借着问题的力量把小朋友们带到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领地。
又一个春天开始了,已经长大了一点的朋友们,显得懂事多了,大家见面已不太猜忌和防备,说笑打闹之中显得格外轻松自在,一种其乐融融、彬彬有礼的样子。菩萨奶奶和乐呵大哥没有来,一个风流倜傥的小生和行僧一起成了大家的园丁。精灵心中还在想念着那位菩萨奶奶,她象一尊佛像在无言地牵动着精灵的心,她那深遂沉静之中透出一种宽容、爱和严厉。精灵仿佛照见了逝去已久的外婆那经常出现在梦中的影子。当听说菩萨奶奶将不再看望大家的时候,精灵的内心升起了一股惆怅,他似乎认为老人家不来是朋友们太喜欢乐呵大哥,把老人家气走了。当大家听到精灵要求对菩萨离去做出反省时,似乎听到了一个要娘的孩子的哭声。
一天,行僧带领着大家一起做游戏,大个儿等几个家伙急切的想让精灵说说他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之间的故事,似乎他们想证明自己是否猜对了精灵和小女孩之间的秘密,精灵觉得自己如同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扒下了裤子,恼怒起来说:“我不想谈这个问题!”一阵紧张的沉默中,行僧依旧是那哲学家深沉的目光望着争吵的孩子们,精灵似乎感到他在以目光鼓励自己。慢慢的,谈话被他引到了一个远离争吵的方向去了,精灵如释重负,一阵感激之情袭上心头。节制和保护就这样亲切地了生在他的身上。
绵里针在吃饭的时候对精灵说:“你好厉害噢,你经常向行僧提一些我想问而不敢问的事情,你大概是行僧恶梦里的魔鬼。”好个一针见血,得意之余的清灵忽然感到自己如同“勇敢的”堂吉诃德,身披硬纸铁丝的盔甲,手持竹杆锈头枪,跨下跛脚瘦脊马,呼啸着不断的向一架庞大的风车冲杀,指望能和想象中的敌人一番搏斗,可当风车的巨臂迎面而来时,他却不知如何抵挡。智僧的长臂没有象风车一样将他一顿鼻青脸肿的痛击,而是吸引着他,缠绕着他,挟裹着他,顺着他冲击的力量抛上抛下,展转回旋,使他真正领略到了一种太极的力量。
心悸之余,精灵不禁自思:如此令我敬佩的智僧,我为何还要攻击他?是不是因为我怨恨他抛弃了菩萨?是不是我想从与他的搏斗中变得象他一样变得强壮有力?是不是我还不愿意让他更多地关注其他的朋友呢?
精灵的一个梦:精灵登上一列通向西北方向的列车,他似乎想要去寻找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尤如水浒中的梁山好汉一样,精灵希望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上了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精灵发现了智僧跟自己同一列车箱。有两位列车员经常象特务一样,有点不怀好意的监视精灵的行动,精灵感到很愤怒,跟他们争吵了起来。他手持长刀,欲和两位特务相拼,智僧忽然出现在精灵的身边,紧紧按下他握刀的手,把他推回到他的铺位上,劝他节制一点自己的脾气。在列车咣铛的摇晃声中,迷迷湖糊的精灵被一阵吵闹之声惊醒,他探头一看,原来是智僧手持长刀,与两个特务在搏斗。精灵一阵迷惘,究竟前后那一个智僧的行为举动是他要认同的呢?
精灵自己进行了长时间的自我分析,他认为,前一个智僧代表自己的超我的愿望,他让精灵要保持理性和克制,避免不符合社会规范的方法处世,要能容忍和克制自己的破坏性愿望,要肯吃亏,不要伤害他人,后一个智僧代表自己的本我的愿望,他让精灵要勇敢的去进攻,不要管他人怎么想,按自己的愿望去做,不惜流血和牺牲。迷惘中的精灵代表着自己的自我,自我要协调超我和本我之间的冲突,但自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精灵曾经是那样的勇敢和勤奋,那样的急切地追寻一个又一个的生活目标。他苦过,也乐过,苦时很伤心,乐时很高兴。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多的苦与乐,他顿然发现自己陷入这一片迷雾里,他没有了已往的那种主见,他想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精灵感到自己的自我失谐了。
精灵转入了静静的沉思,他在找寻自己过去的影子,那些残留在他心中的痕迹,逐渐的那些曾经模糊的往事慢慢的有点清晰了。尤如一个单细胞经过无性繁殖,复原了在某时某地的全貌,那个情景,那个感受,那个启示,生活的时代社会背景,物质生活条件,地域文化因素,家族历史渊源,家庭成员个性,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场景,在思想中再现。精灵一忽儿因为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而很兴奋,一忽儿又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不幸而伤心,一忽儿由于自己的邪恶而难堪,他在为重新得到一个新的自己去主动的努力,虽然还不是那么清晰,也不是那么有十分的把握,但这是一次机遇,是一个重修自己的机遇。精灵愿意经此磨炼。
两年来参加中德班的学习,我得到了一个进入中国心理治疗高层圈子的机会,得到一个认识自己的机会。在精神分析的学习小组里,我有一种安全感,归属感和成长感,虽然没有很强的成就感。我几乎是将每年两次的集训看作自己生活的驿站。年过而立,在现实生活中我需要不停地作各种艰苦的努力,有些成功了,有些时候还在挣扎。托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如芸芸众生一样,注定要走完自己独具个性的路。在这个驿站码头,我们不为渡人,只为渡已。
在生活的旅途上,当我疲了,累了的时候,有一个打尖添料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精神分析的学习集体。在这个集体里,我可以掸去一身的灰尘,洗去满面的汗渍,沏一壶清茶,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相互谈谈自己,谈谈家人,谈谈过去,谈谈现在,交流一下驾车的技巧,倾诉一下抛锚的烦恼,也有争论挖苦,也有好恶取向,但很公平,很开放,每个人的声音都响当当。末了,大家各自清洗一下车马,拧紧松动的螺丝,充好了电,加满了水,活动两把筋骨,相互道一声珍重,又都匆匆的去赶自己的路。不用耽心,当你再疲劳时,下一个驿站就出现了。
心理治疗是一项助人的工作,在这里没有可以借助的工具和药品,治疗者自己就犹如工具。更准确地说,治疗者自己的人格就犹如工具被运用于治疗过程中。这个运用的过程,没有现实的产品,所有的变化是围绕着求助者内心深处发生的,治疗者犹如这种变化反应中的酶,只是加快了这种变化的反应速度,但是他不参与反应,也不干扰反应结果,最后他仍以自己的原形脱离反应。治疗者须能针对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酶的作用。
探索心理治疗的理论和技术,离不开探索治疗者自己。治疗者的人格结构,人性态度,尤其被认为是治疗的重要因素。不了解自己的治疗者,尤如没有睁开眼睛的人,让他为盲人领路是不可能的。不愿意了解自己的人,尤如天生的瞎子,根本谈不上为别人领路。
精神分析性治疗一直被认为是深层次的治疗,原因在于他能探索人的潜意识,发现一个人的潜意识活动规律,如防御机制和客体关系,使人们清楚的了解自己,把握自己。深入的了解是经由求助者与治疗者之间的移情和反移情过程发生的,通过双方的互动过程使求助者达到了解自己,把握自己。在修炼自我人格的过程中,难免要打碎自己原有的某些自恋的形象,这是一个并不算轻松的过程,有时候是痛苦的,尴尬的,但也有许多是喜悦的,它需要一个相对坚强的人格自我结构作为基础才能承受。当经过否定之后的重新肯定,一个新的人格就再生了。学习精神分析者对于精神分析本身的移情过程,也是经过痴迷的投入、逐渐的分离和批判、客观的看待和接纳几个过程,最后达到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贡献。
可能有人把精神分析认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以为它总是在不断的揭人们已经结痂的疮疤,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外科医生在治疗时,必须要面对躯体的疮疤,但他们不是残酷地揭露和破坏,而是小心翼翼的,耐心细致的处理,技术操作以使病人痛苦最少为高明。假如一个外科医生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而忽略了对病人的呵护和关注,他最好改行去作屠夫。同样的道理,精神分析治疗的工作不仅仅是在于为灵魂开刀,他更注重的是在揭示创伤的过程中同时予以修复和重建。这是一个充满对人地关注和爱护的过程,所以它比其他方法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精力。懂得了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技术,仅仅是获得了知识,而把这种理论和技术融通在自然流畅的富于人情味的会谈中,融通在自己的个性里,才是一种道行。而这其中关键表现在一种对人的态度,尊重、理解、接纳、不评判,给求助者提供自己独立成长的环境和机会是最可贵的,帮助求助者的程度和变化达到的水平,是以他们自己所愿意接受为原则。治疗者的作用是帮助患者解决内心冲突,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分析人的欲望而强行对病人进行深层次分析。治疗中分析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关注患者本人才是根本目的。
心理治疗各流派之间有着理论和方法的差异,但根本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争论哪门哪派更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学习心理治疗,如果达到的不仅仅是掌握知识和技能,而是修炼了一种个性,则都是好玩艺。女孩子幼儿时期可能要羡慕男孩子的阴茎,男孩子到了青春期不也可能因为没有挺立的乳房而伤神吗?等我们长大了,男孩和女孩都是好孩子。
我认为自己不是生而知之的人,这就使自己产生了学而知之的愿望,有幸能接受精神分析的督导和学习,可能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现如今,漫步于精神分析的花园已有两年,所能谈及的只有自己的几点粗浅感受,离融通精神分析的内涵不知道还有多少路途。有人是渐悟,有人是顿悟,但愿我不是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