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师之爱

  • 2014年10月21日
  • 德中心理

            

(李孟潮) 虽然弗洛伊德理论一再遭到口诛笔伐,很多心理学者甚至以讨伐弗洛伊德为业,但是在商业影视界,不少作品还是按照庸俗版的弗洛伊德理论来创作,时不时地要在镜头中加一点性爱的味精。

  即便是《扪心问诊》这种小众闷剧,也把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情欲激荡放到开场。
  当然了,一切的根源并不是性欲。弗洛伊德也没有这么说过。
  同时,也不是一切事情都和性欲毫无关系。
  但是弗洛伊德的确认为,人类行为的基本动机之一,是爱欲。
  从婴儿对母亲的爱,一直到青年男女的性爱,爱欲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会不断展现。
  而心理治疗,就是一切爱欲集中集体体现的地方。
  不少来访者,心理治疗到了一定阶段,总会感觉到自己爱上了治疗师,从而一系列疑问也就产生了——
  “我这么爱你,你呢,你也爱我吗?你爱我和我爱你一样吗?”
  对第一个问题,“你也爱我吗?”
  回答是肯定的,心理治疗师,一般来说,都是爱来访者的。
  关键是第二个问题,“你爱我和我爱你一样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区分“治疗师之爱”和其他种类的爱的关系了。
  如果一个治疗师要表达自己对来访者的“治疗师之爱”,他会这么说:
  “第一,我爱你,因为你是一个人,一个鲜活地生命。”
  这时候,治疗师之爱是同类之爱,是同类之关怀。
  “第二,我爱你,因为你关注心灵,并且期望解决心灵的痛苦。”
  这时候,治疗师之爱是同伴之爱,爱是同伴之共鸣。
  “第三,我爱你,因为你能够在遭遇那么多痛苦之后,然后能持续不懈地坚持治疗,坚持尝试各种方法,坚持对我的信任,包容我对你的误解和我的失误……”
  这时候,治疗师之爱,是医生对病人之爱,是专业手艺持有者对懂行鉴赏者之惺惺相惜。
  “第四,我爱你,因为你付给我治疗费,让我体验到自己劳动的价值,让我有经济能力享受生活,关爱家人……”
  这时候,治疗师之爱,是服务提供者对顾客之感恩。
 
  上述这四种爱的模式,关怀、共鸣、赞赏、感恩,都是治疗师之爱重要组成成分。
  它们最终变成理想治疗师的人格特质,上升为治疗师的伦理道德。
  也就是说,一个治疗师如果不具有这几种爱的模式,不依照着这几种爱的模式来爱来访者,就有点缺德。
 
  一个治疗师,如果在治疗的50分钟的一小时中,在这50分钟的每一分钟中,在这每一分钟的每一秒钟中,只会产生上述治疗师之爱,那么此人必然是个圣人。
  但是,实际情况是,绝大部分治疗师都不是圣人。
  治疗师的内心也会产生一些其他种类的爱,这些爱一般是不会被说出来,也不会被意识到的。
   如果这些爱会说话,他们会这么说,
  “第一,我爱你,是因为你的病态让我感觉自己很健康,你的虚弱让我感觉自己很强大。”
  这种爱来自自恋的欲望。
  “第二,我爱你,是因为你对我的依赖,让我感觉到我可以控制你,让我感觉很给力。”
  这种爱来自权力的欲望。
  “第三,我爱你,是因为我喜欢异性们围绕着我,和我在一起,我需要异性们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对他(她)最理解、最关爱的人,最好他们都能爱上我。”
  这种爱来自情欲的欲望。
 
  一般来说,治疗师们都容易、并且乐于承认自己拥有阳性的、光明的治疗师之爱,关怀、共鸣、赞赏、感恩,多么好听的字样啊。
  我完全可以把这八个大字,做成条幅,挂在我工作室里;
  把这八个大字,做成红缎带,系在我腰间,或斜跨在我那藏青色的双排扣西服上;
  把这八个大字,印在我名片上,印在额头上,或刺青在我肱二头肌上;
  告诉人们,您买了我这一小时的时间,您卖到的可不是时间。
  “那俺买到的是什么?”
  “你买到的是生命,是五十分钟的关怀,五十分钟的共鸣、五十分钟的赞赏和五十分钟的感恩。”
  总之,这就是五十分钟一小时的生命之爱啊。
 
  那是理想,实际情况是——
  来访者这个人,带来了一大堆的情绪——愤怒、绝望、悲哀、仇恨、抑郁、恐惧、焦虑、空虚。
  这些情绪要在日常生活中倾吐出来,很少有人能有耐心一直听下去,超过50分钟的。
  更不用说,每周1-5次,每次五十分钟地聆听对方倾诉了。
  所以,不少来访者对心理治疗师这个职业,大惑不解,“居然有人愿意做这个行当,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做的。”
  弗洛伊德自己也说,精神分析是不可能的职业。
  心理医生这个行当,的确有点像电影《绿里奇迹》里那个黑大个,把别人的病痛吸进去,消化后,再吐出来。
  时间长了,自己很容易抑郁的。所以心理医生的自杀率非常高。
 
  心理治疗的历史上,不少心理医生对心理医生的从业动机进行了研究。
  研究的结果大体上发现,做心理医生的人大多数也有心理障碍,或者有一个患心理障碍的亲属,比如说《扪心问诊》中的心理医生保罗,其母亲就有双相障碍,不少著名心理医生自己和家属也患有心理疾病,如弗洛伊德、荣格、贝克等等。
  就像生理医生会得生理病一样,心理医生也会得心理病。
  难道一个人做了眼科医生,他就自然而然从此不会有近视眼或老花眼了吗?
  就像肿瘤科医生因为肿瘤夺去了亲人的生命,会立志钻研肿瘤的治疗一样,
  心理医生也会因为心理疾病带来了家族的痛苦,而立志钻研心理障碍。
 
  但是恰恰是很多心理医生接受不了心理医生会得心理障碍这个事实,接受不了自己的亲人有心理障碍这个事实。
  正因为如此讳疾避医,所以不少心理医生的心理障碍越拖越严重。
  以至于到今日,心理医生需要自我关怀和自我疗愈,已经不是一种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而是必备的职业道德守则。
  有些国家甚至强制性要求,心理医生们必须首先接受心理治疗,然后才能上岗工作。
  当然,心理医生的心理健康程度不见得要超过患者,因为心理健康不是肌肉,不是高考,可以比较的。
  一些心理上的小病小灾,并不见得会影响心理医生的工作。
  但是有些疾病很严重的时候,的确让人无法工作。
  比如说,美国有几个很有名的心理医生,有精神分裂症,其发病时是完全没法工作的,病好了又继续教学工作。
 
  不少心理医生以为,只要自己做的足够好,自然就把对方“传染”好了。心理健康也不是钱,可以完全转借的。
  就像不管你是多健康优秀的孩子,你爸你妈的精神病也不会被你感染好了。
  心理医生的病迁延不愈,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要不断地做好人,做圣人,从而无法接受自己内心有对自恋的追寻,有对权力的追求,有对情欲的渴求。
  尤其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这些欲望居然要在治疗关系中寻求满足。
  因为他们真的把病人当亲人了,而且自己还不知道。
 
  一个心理治疗要在人性的层面上起作用,治疗师则或多或少地都要表露出那些“不好的”欲望,在某个治疗时间点上。
  通过治疗师有节制地表露自己也存在这些“恶俗”的欲望,来访者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和一个圣人,不是和一个神人、不是和一个特殊材料做成的特殊的人在一起。
  要是我的治疗师是一个圣人,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我有什么理由不爱这个圣人呢?
  我为什么要靠我自己的力量走出痛苦,而不是依靠这个圣人的力量呢?
  我为什么要爱我自己呢,而不是让这个圣人来爱我呢?
  
  来访者通过看到,治疗师可以承认和接受,自己身上存在着这些凡人皆有的欲望;也学会了承认和接受,来访者自身存在的这些凡人皆有的欲望。
  他们放下了“圣人”的包袱,可以带着这些“恶俗”的欲望活在人世间,没有那么多内疚感,不是那么沉重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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