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心理疗法:
一种后现代的心理咨询方法
“叙事心理治疗”是目前受到广泛关注的后现代心理治疗方式,它摆脱了传统意义上将人看作为问题的治疗观念,透过“故事叙说”、“问题外化”、“由薄到厚”等方法,使人变得更自主、更有动力。
透过叙事心理治疗,不仅可以让当事人的心理得以成长,同时还可以让咨询师对自我的角色有重新的统整与反思。
一、叙事心理治疗的产生背景与理念
1.叙事心理治疗导源于后现代主义
叙事,简单地说就是说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叙事,但叙事并非都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相比之下,它具有表达内容和方法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关于什么是叙事,有各种各样的表述,如“叙事是我们解释世界的源泉”;叙事是“人们理解自我生活和经历的方式,我们一直在故事中游弋”;叙事是“记述,或设计以表达所发生的事情的前后联系的例子”等。叙事的拉丁语的本意指的是行为和具有连续性的体验。比较清晰的一种表述是:“叙事是为了告诉某人发生什么事”的一系列口头的、符号的或行为的序列。[1]
叙事心理治疗的盛行是与当代哲学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分不开的。这里,有必要区分一下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心理治疗观念与方法的影响。在这里,现代观点和后现代观点的最大区别在于两者对“真实”(reality)的看法不同。[2]现代主义者崇尚客观的事实真相,因为它们能够加以观察及进行系统化的探讨,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观察的人或是观察的方法不同而有所不同。而后现代主义则相信主观的事实真相,也就是说事实真相会随着使用的观察历程的不同而改变,事实真相取决于语言的使用,并且大部分受到人们所处的背景环境的影响。叙事理论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临床心理学的进入,诞生了叙事心理学。
叙事心理治疗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为澳大利亚临床心理学家麦克·怀特及新西兰的大卫·爱普斯顿。他们在1980年代就提出了此理论,1990年代他们的书籍得以在北美发行,叙事心理治疗开始大为流行。怀特和爱普斯顿在其代表作《故事、知识、权力——叙事治疗的力量》一书中,系统阐述了他们有关叙事心理治疗的观点和方法。[3]
2.叙事心理治疗的内涵
所谓叙事心理治疗,是咨询者运用适当的方法,帮助当事人找出遗漏片段,以唤起当事人改变内在力量的过程。叙事心理治疗对“人类行为的故事特性”,即人类如何通过建构故事和倾听他人的故事来处理经验感兴趣。
叙事疗法认为,人类活动和经历更多地是充满了“意义”和故事,而不是逻辑论点和法律条文,它是交流意义的工具。人类学家布鲁纳指出:“故事一开始就已经包括开始和结束,因而给了我们框架,使我们得以诠释现在”。[4]当事人在选择和述说其生命故事的时候,会维持故事主要的信息,符合故事的主题,往往会遗漏一些片段,为了找出这些遗漏的片段,咨询师会帮助当事人发展出双重故事。例如,有学生在叙事治疗中谈到“他的问题故事”,而咨询师会引导他说出另一段他自己不曾察觉的部分,进而帮助他自行找出问题的解决之道,而不是咨询师直接给予建议。也就是在咨询过程中唤起当事人生命中曾经活动过的、积极的东西,以增加其改变的内在能量。在叙事心理治疗中,咨询师最常问的一句话是:“你是怎么办到的?”随后,会将焦点放在当事人曾努力过的,或他内在的知识和力量上,引导他走出自己的困境。
3.重新检视生活是叙事心理治疗的关键
麦克·怀特认为,个人问题的形成与主流叙事的压制有关。借用福柯的分析,人之所以与主流叙事之间不断产生龃龉,原因在于人对自己所认同的“意义”常常由主流叙事代表的“真理”所决定,这些真理的论述透过权利运作,使人接受其“指定的人格与关系的规范”。于是,人必须接受自身的生活是不断处于外界对个体的权力操作中,从而才能找到反抗的机制,进而脱开主流叙事设下的单一真理,找到实践个人意义的可能。
麦克·怀特认为,对于自己或他人经验故事的叙述,不足以代表他们的生活经验,个人重要的生活部分与主流叙事相矛盾,因而无法实现自己的故事是关键。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可能帮助人的叙事心理治疗也就在于如何让人“产生或辨识了不同的故事,让他实行新的意义,带给他想要的可能性”。叙事心理治疗的重点,就是要帮助当事人如何重新检视自身的生活,重新定义生活的意义,进而回到正常的生活。
叙事疗法与过去心理治疗最大的不同就是,叙事疗法相信当事人才是自己的专家,咨询师只是陪伴的角色,当事人应该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并且更清楚解决自己困难的方法。
二、叙事心理治疗的主要方法
叙事心理治疗涉及的方法和策略很多,这里列举主要的几种:
1.故事叙说——重新编排和诠释故事
叙述心理治疗主要是让当事人先讲出自己的生命故事,以此为主轴,再透过治疗者的重写,丰富故事内容。对一般人来说,说故事是为了向别人传达一件自身经历或听来的、阅读来的事情。不过,心理学家认为,说故事可以改变自己。因为,我们可以在重新叙述自己的故事甚至只是重新叙述一个不是自己的故事中,发现新的角度,产生新的态度,从而产生新的重建力量。简单地说,好的故事可以产生洞察力,或者使得那些本来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与生命力得以彰显出来,为自我或我们所强烈地意识到。面对日常生活的困扰、平庸或是烦闷,把自己的人生、历史用不同的角度来“重新编排”,成为一个积极的、自己的故事。这样或许可以改变盲目与抑郁的心境。
哲学家萨特说过:人类一直是一个说故事者,他总是活在他自身与他人的故事中。他也总是透过这些故事来看一切的事物,并且以好像在不断地重新述说这些故事的方式生活下去。可以说,故事创造一种世界观,一种人生价值。
好的故事不仅可以治疗心理疾病和精神扭曲,而且可以从中寻找自信和认同,透过令人愉悦、感动的隐喻故事,我们可以重新找到面对烦恼的现实状况的方法,正视我们的过去,并且找到一个继续努力、正向发展未来的深层动机和强大动力。“为了创造生活的意义,人就面对了一项任务,那就是他必须安排自身时间经验的时间顺序,建立自己和周遭世界前后一致的一份记录。他必须把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预期会发生的事件经验连成线性顺序,才能够建立这一份记录。这一份记录可以称之为故事或自我叙事。这个叙事如果成功,人对生活就会有连续感,觉得生活有意义。简单地说:若要创造生活的意义,表达我们自己,经验就必须‘成为故事’。”[5]
叙事心理治疗的故事所引发的不是封闭的结论,而是开放的感想。有时在故事中还需要加入“重要他人”的角色,从中寻找新的意义与方向,让当事人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命过程。例如,有一个寻求帮助的当事人,他觉得自己不受到别人的重视而感到挫折、沮丧、自卑,当他讲述自己的生命故事时,觉得一无是处,但咨询师要求他回忆过去生命中哪个人对他“还不错”,原本脑中空白的当事人,勉强回忆起一个小学老师的名字。治疗师鼓励他打电话给老师,结果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这名教师虽然已经忘了他的姓名和长相,但还是向他连连道谢,并且表示,因为当事人的电话,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对教学工作已经深感疲惫的他,又重新获得了动力。
通电话的结果是:当事人不仅帮助了老师,也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原来也是这么重要。
2.问题外化——将问题与人分开
叙事治疗的另一个特点是“外化”,也就是将问题与人分开,把贴上标签的人还原,让问题是问题,人是人。如果问题被看成是和人一体的,要想改变相当困难,改变者与被改变者都会感到相当棘手。问题外化之后,问题和人分家,人的内在本质会被重新看见与认可,转而有能力与能量反身去解决自己的问题。
例如有位老师反映,“对于一个成绩一直落后的学生,想尽办法鼓励,都没能让他有成就感,如何是好?采用进步奖励的方式,但是每次考试的难易标准不一,看不出进步;如果采用百分等级或排名,这些学生永远都在后面,该怎么办?”把成绩不好等同于学生,是把问题内化。怎样才能把问题外化?有的老师把问题与人拉开距离,采用多元智能的观点,找出学生成绩以外的优势,在优势上予以鼓励。学生的自尊心一旦建立起来,成绩也就有可能慢慢提升到合理的位置。这就是把问题外化的思维方式。
麦克·怀特认为,人的生活之所以产生适应上的问题,其原因在于个人意义的实践与主流叙事间的矛盾,但在一般的状况下,个体并没有能力发现这些压制他们的“真理论述”,于是必须透过重新辨识自己与他人关系的想法,用“问题外化”(externalizing)的方式,产生自身意义和主流叙事意义一体化的知识。个体必须透过问题外化的过程,重新思索这些一体化的知识与自己的种种关联,找出其中不相容的地方,进而创造新的可能性,向原先界定与规范自己的真理挑战。
3.由薄到厚——形成积极有力的自己观念
一般来说,人的经验有上有下。上层的经验大多是成功的经验,形成正向积极的自我认同,下层的经验大多是挫折的经验,形成负面消极的自我认同。一个学生如果累积了比较多的积极自我认同,凡事较有自信,所思所为就会上轨道,不需要教师、父母多操心。相反,如果一个学生消极的自我认同远多于积极的自我认同,就会失去支撑其向上的力量,使他沉沦下去。
叙事心理治疗的辅导方法,是在消极的自我认同中,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积极的自我认同。
叙事心理治疗的策略,有点像中国古老的太极图:在黑色的区域里隐藏着一个白点,这个白点不仔细看还看不到。其实白点和黑面是共生的。如果在人的内心,当白点由点被扩大到一个面的程度,整个情形就会由量变到质变。找到白点之后,如何让白点扩大呢?叙事心理辅导采用的是“由单薄到丰厚”的策略。
叙事疗法认为,当事人积极的资产有时会被自己压缩成薄片,甚至视而不见。如果将薄片还原,在意识层面加深自己的觉察,这样由薄而厚,就能形成积极有力的自我观念。不妨看看以下的例子:
学生:老师,我不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辅导老师:你自己觉得你是个怎样的人?
学生:我不知道……
辅导老师:同学怎么称赞你?
学生:(笑)他们说我很认真。
辅导老师:怎么说?
学生:就是上次的义卖会啦……
辅导老师:你可不可以谈一下那一次的经验。
学生:上次校庆举办的义卖会,只要我在场,就会硬拉很多人来,我们班级的摊子面前可真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同学们都不知道我怎么把他们找来的。我有办法让她们掏出钱来,大家都说我们班的摊位没有我是不行的。
辅导老师:在这件事里,你觉得你有哪些天分?
学生:我……好像……有推销的天分。
辅导老师:过去是不是还有类似的经验?说来听听……
学生:我在初三的时候……老师,我在想,我好像的确有推销的天分,我妈妈也这样说我。
学生:初一的时候,妈妈在摆地摊。有一次她生病,身体不舒服,我刚好考完试,她要我替她一下。那一天我卖得比妈妈还多。好多逛街的人原来只是看看,并不想买,我好象有办法让他们买......
学生:老师,大学的哪些系可以让我将来在这方面发展?
在上述对话中,学生的第一个“不知道”并不是真正的不知道,而是内在的经验没有被学生觉察到。当与推销的天分有关的事件叙述出来的时候,随着故事的叙说,会带出厚厚一叠有关的经验。麦克·怀特还形容这种策略为“打开行李箱”(unpack),即将行李箱里面多姿多彩的内容展现出来。
三、叙事心理治疗给心理、教育工作者的启发
1.叙事方法具有广泛而独特的作用
在叙事心理治疗中,重要的不是“叙事疗法”名称本身,而是叙事的方法。说故事的叙事方法可以视为对现存的思辨、实验、调查、观察和其它传统方法的补充。
如果把叙事作为一种扎根隐喻,它可以说是不同于传统心理学的“器官”、“机械”的隐喻。叙事隐喻比起另两种隐喻有更深刻的思想。它使心理过程与内容结合,使心理学与日常生活结合,使心理与社会文化历史结合,这可以克服以往心理学研究把人从文化内容、社会历史文本中抽离出来的弊端,为我们的教育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和背景。
叙事作为一种方法在心理学研究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首先,叙事可作为心理学研究中获得深度资料的重要手段。叙事资料作为数据资料的补充,可以通过对具体个案的深入剖析而揭示出一般的规律或独特的意义。其次,叙事还可作为干预手段在研究中使用。叙事总是与反思联系在一起,我们在叙说生活故事的过程中,也就审视了自己。这种反思或审视是一种内源性的干预,使我们自律,变得对我们的生活负责。
此外,叙事还可以作为研究成果的一种表述方式。像个案分析、传记等都是叙事的表达方式。它展现给我们的不是一堆概念的躯壳,而是有血有肉、充满生命气息的人类心理世界本身。
2.谨慎使用教育者的影响力
在叙事心理治疗的概念与方法当中,有许多值得教育工作者及父母反思的空间。
许多师生与亲子间的冲突在于长辈以优势的真理地位要求青少年接受教导,在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方式带有很大的强制性,大多只能强行接受,但接踵而来的问题是:有些透过主流真理压制个体意义的方式达成的生活,学生能否心悦诚服地接受?进而他们能否快乐地成长?家庭与师生基于亲密的生活接触,让其在青少年生命中常扮演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角色,教师与父母的责任重大,谨慎使用这样的影响力变得尤为重要。
例如,对于班级或家庭中部分的“问题学生”或“问题青少年”,解决其问题的方式恐怕不在于要求贯彻老师或父母“真知灼见”的规定或预测,任何问题的发生都不应以找出一种看似最佳的解决途径要求学生或子女改变行为就可以了,而是应该试图理解他们对事件背后原因的认知,对其个人人生意义的看法,让他们明白其行为与主流价值间的落差从何而来,协助他们思考应如何面对主流定义下的真理,进而找出自我改变的方式以及调整对自己人生的看法。
在对待学生或子女的教育中,尝试找出他们看待人生的方式,远比精确地指出一种适合他们发展的道路来得重要,毕竟教师与父母的知识都并非中性,而都带有浓浓的权力意味。这样的知识或许有效,但不见得适合每一个个性差异极大的子女或学生,而对主流“真理”的适应不良,是可能形成问题青少年的。如果方法失当,有时效果会适得其反。
3.发现生命的意义比问题本身更重要
在咨询者和当事人处于“叙事心理治疗”时,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一种可以置身事外的“工具”或“技术”,而是当事人的生命故事,反映的是当事人的生命态度、生命要求和生命抉择。在这里,对待生命的积极态度很重要。因为同样的事实,因为不同的解读,就会释放出不同方向的力量。我们每个人都有历史的痕迹,有许多的故事,故事中积极的资产被发现,向上的动力就会源源不断。例如,单亲家庭如果认为是“成长的缺陷”,那么只是看到负性的一面,是向下的沉沦,但是如果看成是逆境的磨练,那么会成为成长的动力。生命经验的转化,就在于对生命故事的咀嚼:“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希望你怎么做?”“你从这件事情中学到了什么?”“这件事教给你什么?”正是这些咀嚼,使学生发现了生命的意义。在辅导和教育中,这种发现并非无中生有,是让学生得以经验现身,让他们自己去发现。正如英语中的“discover”(发现)一词,cover是盖住的意思,在cover上加了“dis”,是不让它盖住,让原有的展现出来。
叙事心理治疗原本就是要让我们每个人成为自己的心理捕手。
注:
[1]参见施铁如:《后现代思潮与叙事心理学》,《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2]许如悦:《沟通与叙事理论之比较分析》, [3][4][5]White, M. & Epston, D. (1990).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 South Australia: Dulwich Center Publications.
廖世德译:《故事、知识、权力——叙事治疗的力量》,《心灵工坊》(台)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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