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与佛学相关的一些概念

  • 2015年8月19日
  • 德中心理

精神分析与佛学相关的一些概念

一、《精神分析与佛学》的翻译

各位法师、各位同道,下午好。非常感谢西园寺的戒幢论坛给我安排这个交流机会。

我想先谈谈手头正在翻译(英译汉)的一本书:《精神分析与佛学》。

这本书的书名原文是《ThePsychoanalysis And Buddhism》。翻译书名时,我们斟酌再三,把它译成了《精神分析与佛学》,而没有把Buddhism这个词译成“佛教”或者“佛法”。因为以我个人的浅见,如果说是“精神分析与佛教”或“精神分析与佛法”,这是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译成“精神分析与佛学”则代表一种态度,也就是我对佛家的思想、对精神分析领域都抱着学习的态度。佛教是讲证悟的,我不是出家人,也不曾有过多年的认真修行,我不敢说自己有证悟。对于这本书的翻译包含着我的一种理解,我把相关内容当作学问来看待,也愿意听听在座诸位的观点。

这本书的翻译过程已经长达四年,真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让发起人和出版社为难了。起初徐钧老师把这本书推荐给我的时候,我简单翻看了一下英语原文,顿时心生狂喜——这是我“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东西,却蓦然发现就在手中啊!徐钧问:“你要不要把它翻译出来?”我的“二百五”劲儿就上来了,我回答:“那好,我来翻。”

把书拿到手上开始翻译,我才发现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自己掉进了坑里。翻译这本书真的非常难。读起来好像都能读懂,但是想要把它转译出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翻译,首先要对别人的著作有所理解,然后把它转成另一种语言系统进行复述,对于这本书的内容来说,复述出来很困难。精神分析是外国的学问,我们中国人通过阅读外语著作去学习它,本身就有难度。我们学习佛教的理论也不轻松,即使直接在中文语境下学习,想把佛家思想弄懂也费劲,更别说是看外语了。

翻译过程中,曾经有过很多参与者,简直是“前仆后继”,好几个人翻译到半路,没有坚持下来。我自己也有好几次想放弃,但我又一想:“不行,我不能没种!”好歹我也得咬着牙撑下来!可喜的是现在基本上快要翻译完了,就剩下最后一点点了。

这本书的内容非常翔实,我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各个章节的题目。首先是题为“精神分析与佛学”的绪论。第一章是“有我和无我”,这一章的篇幅相当大。第二章是“藏传佛教和神秘主义的精神分析”。第三章是“自我消融的消融”。第四章是“一个分析师的皈依”。第五章是“真实的瞬间和瞬间的真实”。第六章是“平常心”。第七章是“佛学和精神分析中的移情和转化”。第八章是“以指示月,禅修和拉康派精神分析实践”。第九章是“幸福的生活”,表达了一种整合的态度。从这些题目中,可以初步了解这本书的大致内容。

  《精神分析与佛学》的结构非常好:先由第一个人讲述,然后第二个人对第一个人讲的内容进行评述,评述之后原作者再出来给出一个答复。所有的章节都是这样编排的。

在这本书翻译过程中以及这几年的临床心理治疗实践中,我对佛学对精神分析都有一些心得体会,在此与大家交流一下。

二、“心”连接不同的话语体系

这次戒幢论坛的主题和上次的第三届戒幢论坛内容一脉相承,都是进行佛学与心理治疗的对话。

佛学与心理学都有自己的渊源。佛学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心理学中的精神分析学派也有上百年的历史,这两个体系分别有各自的语言。在两个体系之间发生对话的话,其实就是使用两个不同的话语系统对话,所以有时候我们在表达的时候需要澄清一下——你是在一个怎样的情景下,或从哪一个角度,或站在什么位置上说话的。

不同的系统在对话过程中容易出现两种情况。

一是同形不同义。使用同样的一个词讲述一件事情,但是这个词的内涵、外延其实是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中医和西医都讲心、肝、脾、肺、肾。然而,中医讲的“心”跟西医讲的“心”含义不同。西医讲的“心”相当于人体循环系统当中的一个泵,它是一个具有核心地位的动力系统。中医讲的“心”是主神明的,其实包括神经系统的功能。中医讲的“肾”跟西医讲的“肾”也不完全一样。说起“肾虚”,中国人一听都明白。可是你跟西方人说“肾虚”,他就不明白,除非碰巧他也学过中医。因为他了解的只是西医的语言,他会说:“肾怎么会虚呢?莫非肾成了空泡?那叫肾囊肿。”

二是同义不同形。大家说的是一样的事情,但是用了不同的话语来表述。

比如说,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去做精神分析的自我体验。我的分析师是德国人。我的德语水平有限,所以当我躺在治疗室的卧榻上时,大多数时候跟我的分析师讲英语。可是说着说着,我就不会说了,我想要说的那个意思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表达,我就忽然冒出一点德语,觉得某些德语词汇比较适合我的想法或感受。说了一会儿德语,我又不会说了,干脆就说汉语。我说的这些,我的分析师都能听懂。当然,他懂汉语,他的汉语水平比我的德语水平要高得多。

  有时候,甚至语言不通,但意思仍然能传达出去。当时我住在法兰克福医院的宿舍里,每天有一位服务员来打扫房间。她非常热情,总是“哇啦哇啦”跟我说一通德语,我回答:“嗯、嗯,好、好。” 她就很高兴。其实她说了那么多,我只听懂了一个词组,意思是“先生”, 但是每次我看着她那种真诚的表情,猜测她肯定是说要帮我收拾屋子,征求我的同意,我就表示同意。

过了两个星期,一个中国留学生来访,服务员又进来了。服务员说了一句话,我估计她的意思是表示寒暄,问我今天好不好,我就说:“好!”她出去以后,我问那个同学她说的是什么,经过翻译,她说的就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在上一届和这一届的戒幢论坛中,我们是在两种不同的学问之间进行对话。在讨论的时候,我们经常出现上述两种现象。有时候,我们没说一样的话,说的是一样的意思;有时候说的好像是一样的话,用了一样的词,实际上说的却不是一个意思。这是我们需要加以注意的。

这两个不同话语系统在对话的时候,介于两者中间的连接点是什么?就是“心”。精神分析和佛学都关注“心”,但是各自的概念不尽相同。

三、精神分析与佛学的结合

现在我来谈一谈,我个人在精神分析的实践过程中产生的理解。我觉得,精神分析必然要走上与佛学相结合的道路。

为什么说这是必然的呢?我们简单回顾一下精神分析学科发展的历史。

最早的时候,古典的精神分析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弗洛伊德在对人的理解过程中给出了一个基本的假设,这个假设叫做结构理论。结构理论把人当成机器一样的机能系统,分成意识、前意识、潜意识的维度,然后又分出自我、本我、超我的维度。弗洛伊德还画了一个具体的结构图,用来解读人。这样把人进行结构化的过程中,弗洛伊德发现:人产生心理问题,不仅是个人的内心结构出了问题,而且涉及与这个人相关的结构链。每个人都跟他周围的人有关系。在神经症患者的内心结构和关系上,弗洛伊德发现了其中孩子、爸爸、妈妈三者之间的关系,这个三角关系非常重要。

后来,精神分析在继续发展的过程中,对人的内心世界的理解更进了一步。精神分析学家们看到,比上述三角关系更早、更重要的关系是二元关系,即母子关系,二元关系的质量会影响一个人的心理健康。这样的理论属于二元关系阶段,这个阶段也被称为客体关系阶段。

  再进一步发展下去,人们发现这还不能完全解释一些问题。比如,自尊心的问题,个人的自我满足感的问题,个人生活意义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关乎爸爸、妈妈,而是关乎自己。这些问题的重点在于一个人和自己的内心的关系,这是一元关系。到了这个时候,精神分析的一个主题就是研究与探讨一个人的自恋。这种自恋可能是健康的,也可能有障碍。

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存在一个误解,人们谈到“自恋”这个词好像就要毛骨悚然,觉得“自恋”是贬义的,肯定是一种毛病。其实“自恋”是一个中性词。健康的自恋没有得到良好发展才会出现障碍,障碍导致自恋的症状产生,于是别人才会说:“啊,这个家伙太自恋了!”

从三角关系,到二元客体关系,再到一元关系,精神分析的理论发展是不是终结了呢?不会终结。继续往前走,往哪里走才会有突破呢?那就开始向“没有关系”走吧!前面应该出现一个趋势——“无我”,这就是佛家思想对我们的启示。

所以,以我个人的感觉,精神分析走到这里必然与佛学结合。对于“无我”,我们刚刚开始探索,懵懵懂懂地看到了方向,还有大量工作要做。西方的精神分析学家走得比我们早,他们已经写出了相关著作。西方已经出现了关于主体间的学派,“无我心理学”、“无人心理学”的提出,实际上都是受到佛家空性见地的启示。

空不是没有,空实际上是含着有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这需要一个关系上面的梳理。《精神分析与佛学》一书中,杰克·恩格尔(JackEngle)在“有我和无我”这一章的开篇就讲了他几十年前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立论:“在证得无我之前,必须要有个自我”。这句话的原文是:Beforeyou are nonbody, you have to be somebody

根据恩格尔的论述,从心理意义上来讲,普通人也好,得道的高僧也好,都是有我的。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上来说,在那个很难用语言确切描述出来的层面,在自我意识和自我感受的层面,得道者的境界是一种无我的状态。所谓无我不是“我”消失了,而是分别心不存在了。

四、三个方面的共性

我们再来看看精神分析与佛学具有什么共性。

第一,我觉得在最初的阶段,两者都有一个决定论的思想。

精神分析学有一个原始的基本假设就是潜意识决定论。佛教的核心思想是因果论。因果论和潜意识理论都是方法论上的决定论思维。

佛教的理念不仅仅是因果论;精神分析也不一定执著于潜意识决定论。在一个决定论的指导下,还可以继续超越。《心经》说“无苦集灭道”。先是强调因果,宣说苦集灭道,但是后来,色也空了,苦集灭道也没了。精神分析同样也存在类似的现象,起初讲潜意识决定论,再讲客体关系,讲自体心理学,等等。到了讲主体间关系的时候,就已经超越了决定论,这也是一个逐渐先从“有我”再到“无我”的发展规律。

第二,佛学与精神分析在实践中的目的也有相似之处。

佛学与精神分析都存在着一个使命。两者都有自己的最高境界,但是运用到现实社会的过程中还需要照顾到患者的具体情况。

在心理治疗当中,我们不是在修改别人,也不是把别人从苦海里捞出来,而是帮助一个人发生自发的改变。也许,这种自发的改变本身就遵从于他自己的生命轨迹。佛教的修行和心理的治疗提供了方便的接引,像一座桥一样让人度过。人家本来要绕很远的路才能从此岸到达彼岸,有了一座桥,就可以直达目标。但是我们不能替他们设定目标。他们需要自己决定方向,自己开步走。

  第三,在佛教修行和精神分析治疗的实践中都有这么一个问题:出现困难。

这种困难在精神分析学上面称为“阻抗”,它是治疗的一种阻力。佛教讲的“著相”也属于这样的困难,这包括执著于名相,也包括执著于空相。

五、正念和“心理化”

开始正念的话题吧,这是大家正在热烈讨论的。我个人体会,它跟当代精神分析学当中的一个新概念“心理化”有些相似。

在这次论坛上,我们讨论正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述。总的来说,正念是一种对当下了了分明的体验,在这个当下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可以被自己的觉知所接受的,都是得到确认的,当下生起的念头非我亦非真。

心理化与正念的差异在哪里?正念的修习最终要证得“无我”。心理化是在心理层面工作,在现实的“我”存在的状态下工作,以“有我”为前提。毕竟心理学建立在主体存在的前提之下。

  什么是“心理化”?在座诸位可能很多人都知道。

佛学和心理学都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关注我和他人的关系,以及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除了外在的世界,还有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这是内在的世界。外在世界与我们内心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实际上不完全一样,它们不完全重叠,每一个人都有内心对世界的认识,所以你说的世界和我说的世界不一样。同样的道理,我对我自己的认识与我本人其实也不完全一样,对不对?

你所认为的你,存在着的你自己,以及别人所认为的你,是不一样的。认知自己的过程需要有一种反映的能力。真实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之间的异同在哪里?存在的我与我所认识到的我之间的异同在哪里?这个心理上的反映能力就是称之为“心理化”的能力,这是个关节点,是个接口。

这种反映的接口能力强,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两者间的一致性就高;接口的能力差,这种一致性也会降低。

关于心理化的研究已经很多了,有些还涉及到神经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发现在大脑的多个部位都会有神经活动参与心理化的过程,其中主要是以大脑里的“前额叶”为主。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对自己的认识,比如对情感、感觉、知觉等等这些内容的认识都需要有表达。表达的功能强,你就会把这个东西呈现得清晰明了。

呈现的方式、表达的能力是在几个不同的层面上发生的。

第一种方式就是用躯体表达,这被称为躯体化,即通过各种内在的生理感觉、功能感觉和躯体损伤来表达情感。

有的人经常出现头痛、失眠之类的症状,就是一个例子。他不舒服,因为有些人和事情把他气病了。为什么他会气病呢?因为他不能或者不善于用其它方式把愤怒表达出来。情绪闷在心里,于是他头痛、胸闷等等,实际上他是在用躯体表达内心世界。

这种习惯于用躯体化形式表达内心世界的人,在临床治疗中往往让治疗师感到非常费劲。我们治疗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需要借助于语言沟通,不善于使用语言沟通的人就很难被治愈。

 第二种方式是行动化和情绪化。这样的人一遇到事情就容易情绪波动,他们表达心情的常见方式就是拍桌子、瞪眼睛,再不然就是打孩子、骂老婆,或者手舞足蹈,整天咋咋呼呼。

第三种表达方式是象征化。这是正常人用得最多的方式,也是很多人在感情升华的时候采取的一种方式。比如艺术家通过创作电影、绘画、音乐来表达,就是象征性的表达。他把内心的一种情感用某种替代的方式呈现出来,并且让其他人也能领会到。当我们听到音乐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这段音乐很舒畅,那段音乐很压抑,另一段音乐很兴奋,这就是感受到了作曲者想要表达的东西。

第四种表达方式是言语化。这是一种更强的心理化功能。当一个人特别善于使用言语描述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把前面说的三种表达方式都融汇进去,这样的人就是文学艺术家了。比如说唐诗,意境非常悠远,辞藻非常优美,韵律非常和谐,读来有一种整体感受,它把几个层面的表达形式都整合在一起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是唐代诗圣杜甫的名作《春望》。这首诗能够迅速调动读者的感情,让我们眼前似乎历历如绘地呈现出诗里描绘的景象。但是一般人没这本事,做不出这么好的诗来,我们的言语表达能力达不到这个高度。能做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作者的心理化功能很好。

如果某个人的心理化功能不行,他在现实里就会表现成“粘乎蛋”、“二混子”这一类的人。我用的这种话有点俗,但俗话描述得很贴切。

善于言语化表达,不仅是能说会道的意思。能说会道,但是缺乏共情的能力,也是很麻烦的,这会变成强词夺理。有的人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最后听他说话的人被气急了,拾起一块砖头就砸他。这就是心理频道不对,把对方的行动化功能给激发出来了。

所以,只在一个层面上表达,或者只通过一个渠道表达,把其他的层面都隔离了,那可不行。良好的心理化功能需要几种表达方式联合工作。揪住一个层面不放——可能有些落魄的艺术家就是如此。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疯疯颠颠的。这是因为他与人交流的功能不够,他总是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当中,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以禅修来说,想必也不是只有一种禅修方法。佛教的禅修方法我不太懂,需要听一听各位法师、各位大德的讲解。我想说的是,在修行的时候我们可以进行尝试,若是采用一种方式修不通,再找其它方式修。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最终就有希望得道。殊途同归,不必固执。

六、尾声

再简单谈一下我自己修行过程中的一个体会。我的理解是,先观察自己,然后专注,这样修行下去就可能会悟。

我观察自己的时候,用的是佛学、精神分析学以及其它人生哲学的方法。而当我想要让自己专注的时候,我会采取一些方式,比如练太极,或者练习书法。前段时间我感到记忆力下降,练了几个月的书法后,个人的状态有所长进。

我想把我写的一幅字赠送给西园寺,表达对于西园寺的衷心感谢。我们这么多同道中人能够在这次论坛上结缘,皆因承办方和组织者的辛勤工作和无私付出。

  这幅字写的是:清风明月本无价,绿水青山自古今。(张天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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