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中的美感
做心理治疗十多年,我得到的经验之一是,心理治疗师除了不断学习专业本身的理论和技能之外,还要有一点美感,心理治疗应当有一门分支学科:心理治疗美学。
现代心理治疗发源于西方。十九世纪末,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工业化水平已经发展到很高的程度,同时也引起了两个问题。一是科学上的盲目,以医学为例,由于各种基础学科和新药物、新疗法的广泛应用,很多原来无法治疗的疾病,如鼠疫、霍乱等得到有效的控制,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大大降低了,这些成就造成了一种观念,认为凡是疾病,只要弄清楚它在生物学上的病因,都能通过生物学的方法治癒。但这种观念在精神疾病上却遇到了挑战:精神疾病大多找不出身体和生理上的原因,药物也难以得到满意而长远的治疗效果。二是对人的忽视,医生往往只看见病,看不见生病的人,病人的愿望、情感和自尊的需要被排斥在医疗过程之外,这种状态当时就已经受到一般患者和一些医学专家的质疑。现代心理治疗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为了解决上述两个问题而发展起来的。
心理治疗发展到今天已经有数百种之多,追溯其源头,第一个成体系并且有广泛影响的学派当推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弗洛伊德从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开设了他的私人诊所,专门从事心理治疗。工作初期他接诊了很多神经症病人,由于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他就在传统的催眠术的基础上加以改良,此后发展成一整套精神分析的理论和技术。精神分析治疗的核心技术是自由联想,也就是让病人在治疗中没有任何限制地讲述自己内心涌现的各种念头、记忆和情感,分析师专注地倾听并理解其隐含的意义。典型的自由联想现在已经用得不多了,但作为精神分析诞生的标志,这个方法的人文内涵仍然体现了心理治疗的根本精神,那就是理解人性,尊重人的主体价值。
病人在做自由联想时,要求分析师以专注的、均匀悬浮的注意去倾听,换个说法,分析师需要全神贯注,放下自己的观念和情绪,跟随病人的叙述去感受和发现其中的内在关联。假使分析师只留意病人叙述中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就会损失其他信息,使得对病人的理解发生偏差。整个过程中,分析师如同飘浮在溪流上的一片树叶,随着水流的节奏蜿蜒起伏,感受其中自然流动的韵律。这只是打个比方,实际情形当然要复杂得多。病人因为遭受种种心理困扰之苦,他们讲述的故事中有很多凝重、悲伤和愤怒,分析师如果陷入到这些情绪中,就会变得滞塞,失去整体的流动感。无论病人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痛苦,他们来寻求治疗本身就展示了内心的积极的力量,我无数次从病人身上感受到,在那些看似零乱的联想片断的背后,始终包含着他们对生活独特的理解、适应以及自我修复的强烈愿望。这不是单纯是一个技术问题,它需要分析师具有一种美感,一种对于生命的真切的体认,以此和病人的内心共鸣。
美并不一定是风花雪月,苦难、悲怆同样能激起人内在的生命意识。索福克勒斯写过两个关于俄狄浦斯的戏剧,一个讲述俄狄浦斯洞悉了自己生活的真相之后刺瞎双眼,流浪异乡,在这个故事中他是凶手,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另一个讲述了俄狄浦斯晚年的生活,他在历尽艰辛之后内心走向宁静,整个生活流淌着一种近于圣者的光辉。这就是古希腊人对于生命的智慧,他们不仅能洞穿生活的真相,而且能以对美的体认完成生命的存在之旅。
心理治疗中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节奏。有经验的治疗师一般都能在开始阶段就看出病人的问题的症结,但把真相立刻告诉病人往往并不能起到治疗作用,反而会使他们对治疗产生怀疑,病人需要一个自然展开的探索内心的过程。即使洞悉了真相,他也需要一点一滴逐步贯穿,最后达到内心整体的修复。这就如同交响乐,四个乐章其实都是围绕同一个主旋律的变奏,通过不断反复最后达到整体的审美的效果。如果从四部不同的交响乐中各选出一个乐章杂凑在一起,每个乐章都是与前面和后面部分完全无关的新的内容,技术上或许处理得好,但那就不是艺术了。
现在有不少心理治疗培训特别强调技术,甚至追求把病人的心理冲突即刻展示出来并造成戏剧性的效果,以此作为心理治疗有效的标志,一些关于心理治疗的临床讨论也有只注重技术环节的倾向,这种情形或多或少与当下的时代心态有关,比如关于精神分析是否属于科学的争论,有些作者从实证科学的研究角度提出异议。心理治疗本身就是为了弥补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的不足而发展起来的,这个观念已经被整合到了现代医学模式和关于健康的描述中,如果只关注技术,那就相当于把心理治疗重新拉回到旧的医学框架中,再一次丢失人的主体价值。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心理治疗可能会成为高度发达的工业化社会中最深刻的悖论之一。(李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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