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在身体的互动中

  • 2015年6月9日
  • 德中心理

 

正念在身体的互动中

正念·聚焦体验2日工作坊参考论文

『正念在身体的互动中』

试从聚焦哲学理解正念

笔者:

2014716

摘要:本文尝试以简德林哲学的视点来理解佛家的正念,试图说明无主客之分的正念是在身体的互动过程中形成的,并介绍聚焦在正念修习中的利用。

关键词:正念、主体·客体、简德林哲学、身体性知晓、聚焦。

一 正念在主客消失的地方成立

正念是现今红遍全球的人气词。2014222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为“正念的革命”。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开始从正念修习中寻找生活的方向。

翻开正念的畅销书,正念多被定义为:以不评价的态度对当下体验的觉察。这容易被理解为正念就是“我”这个觉察主体把注意投向一个原本就在那里的客体。至少笔者当初是这样理解的,多年来也一直是这样练习的,观呼吸、观脚步,被念头拉走了再回来。

直到一次在缅甸雪乌敏禅修中心闭关,到了第七十七天,笔者忽发奇想:现在,如果不作练习了,放下这些觉察对象,什么也不做,想看一看,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令人吃惊的是,从放弃觉察的努力,无所事事的一刻开始,潮水般的信息汹涌而来。眼前一片明亮清晰,声音比平时听到的要响得多,全身轻盈。无论到哪里,身体里的、周围环境的信息自动地冲进来。与人谈话,一边说一边自然地知道自己的感受和快速转动的想法。在食堂里吃饭,嘴里的味觉,牙床的活动,眼前的饭菜,手中的调羹,胃里的欲望以及下一口吃什么的盘算,都在同一瞬间呈现。最令人惊讶的是,所有这些竟然来得如此现成,毫不费力!!

这就是正念么?或者,这才是正念么?!

佛陀在『四念处经』的开头总说部分教我们进行主客一体的体验性觉察,要“在身体中觉察身体。。。在感受中觉察感受。。。[1]”。一行禅师说“正念只能在主客消失的地方成立[2]”,并引用了『八千颂般若经』(Astasahasrika-prajna-paramita)中佛陀与须菩提的一段对话[3]

。。。。。。

须菩提:如果是这样的话,初学者如何能成就智慧呢?

佛陀:从自觉最初的瞬间开始,菩萨必须深刻地想到事物的不到达性或无所得性(anupalabdhi)。修行六波罗蜜时,菩萨必须对自己说没有任何东西可得。

须菩提:所谓得是什么?所谓不得是什么?

佛陀:主体和客体依然存在时,有得。主体和客体消失时,有不得。

须菩提:所谓主·客是什么?所谓主·客消失是什么?

佛陀:在眼与形、耳与音、鼻与气味、舌与味、肉体与感觉、认识与思

考的区别依然存在的地方,在实现开悟的人与被实现的开悟的区

别依然存在的地方有主·客。在眼与形、耳与音、鼻与气味、舌

与味、肉体与感觉、认识与思考的区别已经不存在的地方,在实

现开悟的人与被实现的开悟的区别已经没有了的地方已经不存

在主·客了。

那么,不存在主·客的地方在哪儿呢?对此,佛门中有许多说法,如无为、无我、一如、真如、不二、涅槃、佛性、不生的佛心等等。不过,笔者总感觉从简德林哲学的视角来理解似乎更加直白:不存在主·客的地方就是身体,身体的互动没有主客之分。

正念在身体中

互动在先(InteractionFirst)是简德林哲学的出发点。他的基本观点有二:①没有事物,只有事物与暗在的蕴含孕育(Implying)。明在的事物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万事相连(Everything By Everything),暗在的诸因缘条件相互作用,极其有秩序地精确地孕育形成明在的事物。当条件消散,事物也就消失了;②没有身体,只有身体与环境的互动。身体由环境的质料构成,原本就是环境的一部分,身体是与环境相互作用的过程[4](简德林,2012)。没有佛门渊源的简德林哲学与佛法的因果缘起看起来颇似殊途同归。

简德林在其主要著作『过程模型』(『A Prosess Model1997)中精致地论述了人进化发展的三个层面。第VI章论述了动物层面的意识形成过程,第VII章论述了人的象征行为到语言的发展,第VIII章论述了以聚焦、TAE为例的一个新的发展层面。

简德林在第VI章详细描述了在概念、语言形成之前,身体中的知觉(Perception)、感受(Feeling,亦可译作情感,以下同)和意识(Consciousness)是如何在与环境的互动中形成、发展的。这对于我们理解主客消失、知晓却不思考的状态很有助益。

身体是有觉知有意识的。一个生命体首先是能够连续地知觉环境变化并进行记录,然后通过改变自己的身体来与环境互动。在这个过程中,“身体能够感觉自己在做什么!我们把这叫做‘感受’。。。在感受中,身体‘感受它自身’而不是好像它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对象。相反,身体以再-辨识刚才它做了什么来感受它的环境。感受是刚才身体做了什么的影响的连续体。有了感受,身体不仅是当下自身,还感觉它‘曾经是’什么的影响。这是知觉力。我们获得了意识!![5](简德林,1997)”

知觉、感受是身体行为的一部分,是身体在与环境的互动中生起的。“知觉不仅是一个内部获得,一个接受,一个静态摄影。它是在环境中在生起的过程中被觉知的。感受不仅是一个什么的感知。它进一步。它是发生在身体刚才是怎样的生起的过程中[6](简德林,1997)”。我们的体验源于我们与环境的互动。而“整个传统都假设体验源于感知,仿佛它是我们与环境唯一的关联。它忽略了一个事实:全身都是实时地与它的环境互动。一个植物的身体由环境互动物质地构成,却完全没有五个感知器官,而我们至少是植物[7](简德林,1997)”。我们通常以为身体只是没有意识的认知对象。其实身体是有知觉有感受有意识的,而且远比我们人要古老。例如,即便我们不集中注意力去观察呼吸,呼吸还是在那里,呼吸的知觉也在那里。我们甚至不能拒绝体验,我们不能拒绝听到周围的声音、不能拒绝感受体重的压力感。。。。只要我们能接纳身体的知晓,一切都是自然、熟悉、现成的。

身体与环境密切互动,在互动中自然地知晓。身体知晓环境的变化,知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晓自己知晓到了什么(Self-Consciousness)。身体没有概念、语言和思维,没有主客之分。“所谓‘客观性’,是科学限定的研究对象的单元或图式。我们可以造一个新的句子,既非主体,也非客体,两个都不是:身体是一个与环境互动的过程,因此身体是这个过程的状况。身体不是一个在这儿只被皮肤包裹着的、面临着外部状况的事物、一个解释的对象。倒不如说,甚至在我们会思考和说话之前,这个鲜活的身体已经是一个与其状况互动的过程。这个状况既不在外面,也不在里面。所谓外面的“事物”与主观的“实体”是单一生命-互动过程中派生出来的(这个过程的总会伴随着这些)[8](简德林,19972004)”。

“你的身体不是一部机器,而是不可思议地和你身边的事物错综复杂地相互联系着的,所以它才能比你现有的存在‘知道’更多”。“你具有一种身体导向性的感应。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如何进入到这个房间来,读着这一页书,你不需要去思考就知道了这些。这种知晓是在你的身体中感知到,并能轻松获得的[9](简德林,2003)。”

身体性知晓(Bodily Knowing)是在主客消失的状态中生起的。放下思维回到身体感觉时的知晓,自然是当下的、无评价的。当我们住在身体中,与其说我们是一个观察者还不如说是一个互动的参与者,与其说我们在观察还不如说我们在与身体性知晓连接。如果把主客分别的观察比喻为黑暗中的一束手电光,那么主客不分的身体性知晓就是自明亮的光亮空间[10](李恒威,2011)。

如果“正念只能在主客消失的地方成立”,而主客消失的地方就是身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正念就在身体中呢?!

身体(VI)→语言(VII)→身体-语言(VIII

简德林在『过程模型』第VII章中谈到了语言(包括思维、逻辑、文化等等。以下同)的两面性。“有了语言,我们就能再构成其他的状况。。。通过互动-语境的相互暗在,我们能够在与以前仅仅是暗在的、身体的、在眼前的不同的时空中活动并住在那样的状况中[11](简德林,1997)。”有了语言,人可以超越身体的限制,无限地延伸活动的时间和空间并住在身体之外的时空中。

但是,语言有其自身的封闭性(Self-Enclosed)。“不同的是,现在有了语言以及通过语言结构化了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互动背景)。因此,(除了聚焦、TAE之类的方法)现在没有办法让视觉、声音或行动的图式像‘第一次双人舞(First Dance)’那样地起作用来再生整个文化了[12](简德林,1997)”。在VII层面,语言一旦形成,我们就很难再从身体出发源源不断地形成新鲜的概念和语言了。我们离开了身体,常住在固有的语言中,离身体这个母体越来越远,甚至我们的语言、行为会让身体感觉痛苦。我们割裂了与身体、与环境的连接,环境显得无常而可怕、没有一个中心可以依靠、事事不如人意[13]

应对VII的困境,简德林在第VIII章中提出了新的进化阶段。“依靠语言推进(情境)往往会失败。(因为)通常我们在情境中说的语言相当贫乏,而且仅使用一种隔靴抓痒的方法来推进当下的情境。。。我们也可能推进得很深,但是绝不可能推进整体,不过(请看下章VIII[14](简德林,1997)”。在第VIII章,简德林以聚焦、TAE为例,提倡从身体重新出发,“这项工作的任务包括重新概念化身体,这样我们才能够懂得如何聚焦,我们如何才能感受复杂的情况,这个身体能够跳出一个我们想不出来的、复杂的人类生活问题的答案,这个身体是如何不与认知分裂的[15](简德林,1997)”。简德林向我们展示了身体(VI)→语言(VII)→身体-语言(VIII)的发展路径。“这种身体性知晓可以在更加宽广的层面上进一步深入下去。你可以学会如何将一种身体性体会(Bodily Felt Sense)和任何一个特定的情境联系起来。你的身体知道你的每一个情境的整体情况------比思维更宽广和更多角度。在此你找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身体性认知和一个你要想达到的新阶段,而且如果你可以等待的话,这个新阶段将会到来[16](简德林,2003)”。

VIII的住在身体中,并不意味着从VII退行到VI,也不意味着否定VII,而是VIVIIVIII并存且相互作用。有人问,要是我开悟了、无我了,我怎么生活呀?言下之意是VIIIVII不能两立。但就像VII是与VI并存、从VI发展而来,VIII也是与VIVII重合并存,从VII发展的。在VII层面,个体为了社会生存接受和适应由前人创造的语言。也许我们可以在婴儿及儿童身上看到从VIVII的发展过程。在VIII层面,个体要从身体重新出发,创造性地发展出个体自身独特的、鲜活的象征、概念和语言,通过身体的直接指示(Direct Referent)或体会(Felt Sense)像艺术创作一般创造出切合时宜的智慧应对来与环境互动,取代习性反应[17],并通过与VIVII的互动推进和改善整体的状态。

有人把VI的无我理解为佛门追求的理想境界,当他们在有我(VII)的世界里陷入困境,就试图退回到无我(VI)避难,不愿再回到现实生活。他们不想把佛门仅当作一所学校,学得武艺回到生活中去用。从VII退行到VI,或可知足常乐、退忍自安,但同时意味着从语言的世界撤出,社会功能萎缩,人VII语言潜能受到压抑。有人问为什么佛教兴盛的国家都很穷,或与此不无一点关联。佛家的解脱是创造性发展结果的一个方面的表述,不是消极的逃避。佛法的精髓在智慧的创造过程中。在正念的基础上,当智慧的应对(VIII)被创造出来,旧的习性反应被取代,人自然就从精神痛苦中解脱。而如果没有创造,即便对习性反应深恶痛绝,因为没有替代的智慧应对,要么退行,要么我们还是不得不依赖旧的反应模式来生活。

VIII的个体活得像个艺术家,他(或她,下同)的作品就是一个个独一无二的情境应对。他既不依习性反应,也不盲从他人。他与身体互动让直接指示逐渐成形来进行创作,自然他的行为既使得身体舒爽,同时又使得环境、他人获益,因为身体原本就与环境和他人连在一体。他虽然不全知道、也不能完全理解暗在的蕴含孕育是如何精确运作的,但是知道身体必是其中的条件之一,通过身体可以连接暗在的复杂丰饶。他顺应环境、清明自然、毫无阻滞地生活,直到身体像一片秋叶回归环境。他既不想要什么,也不想不要什么,只是顺随身体的直接指示而行,来什么便是什么,来什么就创作什么。

正念在身体的互动中

VIII层面,我们是如何觉知(正念、be Aware)的呢?首先我们是从一个新的象征空间开始的,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空间理解为一个体验性认知-理解的空间。“这个广大的空间可以这样来理解:它不是那种情境空间,我们也都在其中。情境的整体在这空间中运行。我们丝毫不在情境里面,而在这新的空间中。我们在这里,而那个情境现在是一个东西,一个新的已知,在那里,面对着我们[18](简德林,1997)。”“如同VII-空间,这个空间是征的空间,以它的新的方式(不同于VII)。这个空间产生于与直接指示的关系往来中,而且就好像一个人站在情境之外。这个空间是由过程形成的,这过程就是新的身体的推进(整体-整体-整体)。。。当然,这空间本身并不是身体感觉,这空间是空的[19](简德林,1997)”。

简德林进一步强调,要觉知什么就必须与之互动,而不是仅仅静态地去看。“我把这称为‘从1 / 22’原则。这种粗略的命名方式清楚地表明,被粗略地称为‘反射(Reflection)’的不是转过身来看看有什么之前没看的。这不是这儿有个‘1’然后像一面镜子反射,我们得到了两个1,产生了2。相反,两个1都是在新的‘反射’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这之前的可以叫作‘1/2。’(当然,我不是以此表示字面上的数量。)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直接指示(Direct Referent)的形成,一个人不能确定事物也不能去觉知缺乏实例的东西。要觉知事物就需要接纳它,参与它的过程,进而在一种新的过程中推进(CarryingForward)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去接纳或者感觉没有被推进的东西。[20](简德林,1997)”“当我们看出是个什么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过了这里了。[21](简德林,1997)”

觉知或正念不能独立地、静态地存在,互动在先,觉知在互动过程中生起。“例如,当我在一个情境中去观察某事物时,我经验到的场景已被我的观察改变,我观察到的又反过来影响我如何进一步观察,这意味着我身体的下一个有针对性的暗在进程被环境如何回应我前一个的活动改变了[22](简德林,1997)。”身体之所以知晓,是因为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在互动的行为中产生了知觉、感受和意识。不与空气互动如何知晓呼吸?不与地面互动如何觉察走路?不与他人互动如何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世上没有人能什么都不做又对一切了了分明。

互动过程变化、进展一步,身体才能辨识和觉知前一步的状态。我们在正念练习中总是在念头生起之后才觉知到。不可能事先,也不是同时[23]。功夫的深浅可以从间隔的时间长短得知。有的却仅几分之一秒,有的却要在几分钟或更长的白日梦后才回过神来。间隔时间的存在说明觉知依赖于体验过程的进展。

正念或者VIII就不用VII的二元思维了吗?也不是。现在,语言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语言已经暗在在我们的生活、身体以及互动中了[24](简德林,1997)”。“这些VII的概念必须以VIII的方式被用作直接指示-形成的直接指示的例证;我们不打算把VIII降低到VII,除非我们以VIII的方式使用它们[25](简德林,1997)”。德加尼亚禅师说在正念-智慧的运作时也会用到受想行识,“关键要看是谁当家,是无明、习性反应当家,还是正念、智慧当家。”聚焦中也常常会用到思维和意象,但最重要的是要住在身体之中,与身体感觉保持连接。如果离开身体的感觉去浮想联翩,任由意象独自浮行,那就不是聚焦了。

VIII层面,我们需要进行新的互动。这些互动过程会生起直接指示或者体会。当直接指示或者体会被象征、概念、意象或语言明在化时,整体(包括情境整体、VI-VII-VIII整体)就会进展。这种直接指示令人联想到佛家的心和智慧。雪乌敏禅法认为觉知情境或对象(Object)不重要,重要的是觉知心(Mind)[26]。心虽无形无色,但一旦心开始工作,我们就有可能通过身体感觉、情绪感受、相应情境、想法意象等整体地觉知到心。在正念的状态下,一旦觉知到心活动的连续过程,看到习性反应的不合时宜及其带来的烦苦后果,心就会开始调整,广泛收集信息来创作切合时宜的应对。德加尼亚禅师所说仅有觉知是不够的,需要觉知与智慧一起运作[27]似指的这个过程。正念是如实地了知。了知实相不仅是为了知道问题的根源,更是为智慧的创作收集素材。要让智慧开始工作,正念必须先行。智慧的暗在运作需要大量的我们不全知道的信息,而身体与身边的事物错综复杂地相互联系着。身体在收集信息的过程中最大的障碍、干扰正是我们的习性反应和强迫性思维。当我们住在思维中,与身体分离,身体就无法进行智慧运作。当我们住在身体中,除了我们没有意识到的复杂途径,现在语言也是身体暗在的一部分,身体也可以运用语言了。这就是为什么正念不在二元世界而在一元不二的身体中,因为身体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当暗在里最后一块拼图完成,身体里会突然跳出智慧的应对答案来。全身整体都会对这个答案确信不疑,胸中万里无云,并且已经做好了付诸行动的准备。

正念在身体明-暗的互动中

禅师们说我们只要保持正念就好了,智慧会自动生起。而简德林则向我们展示了促进智慧生起的互动方法。

这种互动是在丰饶复杂的暗在与意识光亮的明在之间过渡的边缘区域(the Edge)展开的。禅师们会向我们描述说,这时候“心变得完全开放。。。就像一只松开的手掌。心完全浸入“无表征的领域”。就好像心没有一个客体(所以有时候被称为‘无指向觉知’)[28]Sujiva2009)”。“让专注力指向你觉察范围中任何处于突出位置的事物------无论它是坐着时听到的声音,各种与外界接触时的感受,身体所展现的情绪状态,还是其他各种不同的体验。这个过程有时被称作“无选择的觉知”(Choiceless awareness),因为此时的我们允许自己以完全开放的心态来接受任何进入我们觉察范围的事物[29]Ronald D.siegel2010)。

而接下来,简德林进了一步,举了VIII的先驱者舞蹈家邓肯的例子来说明这种明-暗的互动是如何进行的。“在停下来后的每一个新的瞬间,她直接去感知整体的背景,像一些‘感触(feel)’(这不太准确),这并非我们熟门熟路的先前的那种过程。我们注意到邓肯寻求她正确舞蹈源泉所在的空间具有一些共同特征,这是一个人际互动的空间。她与一些‘感触’互动,尽管之前它就在。她追向它,寻觅它,等待它,让它出现,追向并指向会来的东西,感觉它的对错,即便之前已有过一个明确的标记。这些就像在日常的情境空间一个人在对人对事的关系中所进行的活动(我们在VII所谈的)。互动总是(就像我们到现在为止所说的)与一个人或一件事相关。一个人追向某个人,或指向某件事。现在,某个东西就像这种互动,正在新的由这些活动形成的空间中生起,这些互动是在她的新的莫名的感觉与这新的“感触”之间产生的。[30](简德林,1997)”

这是聚焦的过程。我们去感觉、触探暗在整体的背景,看看有什么会浮现出来。“追向它,寻觅它,等待它,让它出现,追向并指向会来的东西,感觉它的对错”。在感触与暗在背景之间的互动空间中,会有新的东西形成生起。简德林把这个新的东西叫做直接指示或体会。

现在,我们要和直接指示互动了。简德林举了一些如何与直接指示互动的例子。“一旦一个直接指示形成,在这个新的空间中能做些什么是因人而异的。现在,有的人可以“放下它”或“接纳它”,另一个人可以让它等待,以后再来处理。有的人可以问如果没有它会有什么感觉(等待身体中一个新的感觉,它一定会再来,而且不可能是虚构的),另一个人可以站在它傍边轻轻地叩拍它,感觉下它里面还有些什么。或者,如果一个人把各个新问题各置一边,让各个问题进一步再形成直接指示放在那儿,这个人变成一架大飞机在俯瞰,那些大问题像大卵石般躺在下面,现在,相比这巨大的开放空间,它们变小了[31](简德林,1997)。”

需要留意的是,现在语言已经是暗在的一部分,人的习性反应也在身体中。面对情境,反应最快的是习性模式,苦乐的情绪感受首先生起。在没有正念的情况下,人会被这种好恶感受的能量驱动着去立刻行动。如果行动由于某种原因受到阻碍没有被实施,这种能量就会持续或积蓄在身体中。以后每当接触这个或相似的情境,这种身体感受就会再次生起。佛家认为要看清情境的实相,先得排除障碍,消除身体的这种情绪感受的干扰。所以,对于身体感觉,我们需要辨别。对于习性反应引起的身体感受,要通过正念的互动(或聚焦)使之转化消除。之后,当心止如水,情境的任何发展都能自由接纳的时候,我们才得以进行身体明-暗的互动来创作情境的智慧应对。

聚焦中的一个关键要领似也在于此。初学者往往分不清什么是单纯的身体感觉,什么不是。即便是与情景相关的身体感觉,我们还须区分什么是VII习性反应的感受,什么是VIII智慧创作的体会。简德林告诉我们有两种感受。“VII中的人只有认同VII象征的感受;一个人使用语言或者想象行动,这样才能具有个人连续的感受。所以,在VII中一个人先有一个感受,然后才可能由此而舞动。我们的新序列是如何不同的呢?不同在于一个新型“感受”的新的形成[32](简德林,1997)”。同对一个情境,我们既会有由对VII象征的执着而生起的习性反应的感受,也会有体会。VII的感受是对情境表面的、部分的特征所作的习性反应,而“体会来自我们对一个问题的整体感知”[33](坎贝尔·帕顿,2010)。VII的感受鲜明强烈、惶恐不安、急欲对情境付诸行动而后快;VIII的体会则如挥之不去的轻烟淡雾,暧昧莫名、滞涩不爽。我们先聚焦习性反应,当感受消失,身体平静了,再回到体会聚焦,进行暗在-明在之间的互动并等待直接指示。笔者在聚焦实践中时常这样练习,也引导聚焦者在感受消失后再一次回到情境。习性反应消失后,有一个平静无我、开放自由的珍贵片刻,如果仅仅是享受这一段好感觉而不进一步去进行明-暗之间的聚焦创作似乎有点可惜了。

聚焦有助于正念修习

佛法与简德林哲学都必须通过身体来理解,需要我们进行长年或终身的不断练习。正念修习是提炼正念的品质,如容量、强度、稳定性、敏锐性、通透性、在何时何地都不忘失等。出家人在正式修习内观之前,要长年修戒以做准备,而修习戒就是修习正念[34]。生活起居、一举一动都要让思维心脱落(Stop the ThinkingMind,时时处处保持觉知。对于佛门弟子,这是理所当然不用说的。而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来说要让思维心脱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佛家动辄五年、十年以上全身心投入的要求让人觉得有点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是,如果把正念从佛家的修行系统里单独剥离出来,跨过放下思维心的练习,在VII层面直接开始修习正念或内观,其语境和效果等与佛家的又会有所不同。。

不说精神疾病、人格障碍、神经症患者等,即便是所谓健康的正常人也存在正念修习的障碍,例如强迫性思维,或生活、事业、人际关系等各种问题挤压心理空间,或未了的创伤、情结、事件积存在身体里的情绪能量,或习性反应等等。在正念修习时我们每个人都必然会碰到这些障碍,也必须清除这些障碍。或许可以说,修习正念其实主要就是与各种障碍作互动。这是一个清净身体的过程。

有一个现象,求佛最切者,多是在这些障碍上受苦最深的。而如果跳过粗重的障碍直接去修习高深精微的佛法,会欲速不达。我们看到一些修习者心向佛门、口颂佛法之玄妙,却长年在障碍前面徘徊不前,身心憔悴而不入其门。他们也许会对自己解释,自己的心还不诚,功夫还没到,波罗密不足,不知道现在对自己来说最需要的,是如何直面和清除障碍而不是绕道而行。

也有佛门不需要心理学的说法。这话自是不错,但要看是什么人说。佛法本是高明的心理学,正念确能解决心理问题。如果一个人修得了正念的稳定性(Samadhi),能够随时洞悉自身发生了什么,理解其因果的来龙去脉,他自己就是自身最好的心理治疗师,实不需要心理技术的帮助。但问题是在到达这种自助状态之前的数年或者更长的岁月里如何做,是相信佛门包治百病而拒绝其他资源,还是善巧地利用心理学?

简德林哲学与佛法的基本理念并行不悖,简德林在其哲学基础上开发的聚焦技术或也可以用在正念修行上。以笔者数年的体验,我们可以采用相应的聚焦技术来有效地清除一些障碍,使正念修习比较顺利地进展。

如何放下思维心?山下良道禅师提倡从关注细微的身体感觉[35]进入身体,因为细微的身体感觉与思维二者不可得兼。各种聚焦技术也都是从引导聚焦者关注身体感觉开始的。一旦与身体感觉连接上,就进入了无主客之分的正念中。令人惊异的是,佛门最吃功夫的正念或放下思维心到了聚焦这里似乎不成为什么问题。在聚焦练习中我们会发现,一个完全没有觉察或聚焦经验的练习者,在训练有素的陪伴者的陪伴下常常能够在几分钟内就穿越层层障碍获得稳定的正念,开始与自己的身体连接并开始与身体感觉互动。通常这种正念的稳定性需要一个人数千小时以上不间断的正确练习才能获得,但在聚焦练习者与陪伴者之间神奇的临在(Presence)中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虽然这只是练习者临时“借”来的正念,练习者自己的正念还得靠自身长期的独立练习,但是聚焦完全可以利用来获得体验以增强信心、同时清除障碍。或许可以说,聚焦也是一种正念练习。如果练习者学会了基本的聚焦陪伴技术,就可以结伴交替地担任聚焦者和陪伴者,这样就能进行定期且又不花钱的聚焦练习了。

对于生活、事业、人际关系等各种问题的压力,可以采用聚焦中的整理空间法(Clearing a Space)。练习者反馈说,在整理空间后更容易进入正念。整理空间是一个通过与各种问题或心事互动创造出一个心理空间的过程。“我们开始往往是漩在情感之中,好像我们本身就是这样那样的问题或担心。可聚焦了一会儿后,我们发现我们不是我们的问题和体验,更确切地说是我们拥有(接触、感知、关连。。。)它们。‘我’在这儿,我们的问题在那儿。我们发现‘我’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更确切地说,‘我’没有任何内容[36](简德林,1999)”。尽管问题还在那里没有解决,但是我们调整了与问题的关系,对问题的感觉会开始变化,对问题的大小、质地、紧迫性、严重性等等的看法会改变,意识空间变大了,掌控感回来了。与问题的互动创造出一个问题之外的更加广阔的空间,人变得自由自在。要是问题必须先解决,然后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好日子永远指望不上,因为永远会有问题。要是能够与问题保持适当的距离,既可以留意问题自身的时间表,不耽误自己的介入,又可以不怎么感受问题的压力。一旦学会了如何不受问题的摆布,安住在问题以外的空间中,我们眼下就能过上好日子!

一旦安静下来,身体中潜伏着的未愈创伤或未了情结等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出来并带来相应的情绪或身体感觉。我们借助经典聚焦(Focusing)能够将注意稳定地聚焦在相关的体感上,我们一边调整距离、或用语言和意象表述、或与部分对话,一边与体会互动或锯齿般地来回感应。在这个过程中体感会开始变化、减弱或消散。有时候会获得意想不到的领悟。我们也可以用正念来处理这些。当身体中潜藏的情绪被清除,那件事就失去了能量,只剩下一个记忆。我们每处理一个事件的情绪能量,身体就清净了一分。

经典聚焦也可以用来聚焦日常的习性反应。如果练习者已经有了一点正念,能对于日常的习性反应有所觉察,可以在感受生起后停一下,暂不作反应,继而对此感受作一番聚焦。无论习性反应的情绪有多强烈、身体的感受有多痛苦,只要我们能用不评价、无反应的觉察或正念把情绪感受“包裹”起来放在旁边,切断其与情境、思维的互动,情绪感受就不会继续增强,继而会像戳了针眼的气球慢慢地减弱以至消失。习性反应的感受消失后,假如我们再一次回到情境从容地觉察,就会发现此时的情境与原先的仓促一瞥会有些许不同。在此些许之处,可作进一步聚焦来邀请身体的智慧。当我们这样做,就切断了一次习性反应的轮回,得到了一次解脱。

笔者把聚焦与正念结合在一起,尝试一种正念双人舞(MindfulnessDance)的练习。这种方法与无选择正念(ChoicelessMindfulness)或全身聚焦(WholebodyFocusing)颇为相似,两个人结伴进行,事先不定主题,随体会而行。在陪伴者的临在、倾听、反射、引导下,练习者感觉像漂浮在温暖而平静、踏实又安全的空气中,感觉到与陪伴者、与环境的连接,自我的边界开始消融,时间变慢了,空间变得宽广自由。如果一个感觉呈现练习者想要聚焦就深入进行聚焦,如果没有就继续徜徉在明-暗边缘,有什么就互动什么,任身体自由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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