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心理学及其意象与转化作用

  • 2015年4月23日
  • 德中心理

炼金术心理学及其意象与转化作用

炼金术在一般西方公众的印象中,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古代术士躲在隐蔽之处从事的神秘活动,充满奇特而荒谬的幻想。只是到了荣格,才把它的真正面目从朦胧的面纱下展露出来,揭示出它与人们切近而本质的联系:炼金术描述的金属转化过程,在其本质上是人类心灵的转化过程。

一、表面看来,传统的炼金术似乎只是迷恋于金属的嬗变。但炼金术士们却相信,自己从事的是一项“伟大的工作”。他们信奉柏拉图的哲学,认为万物都趋向于善,地上的人仰望天上的神,企求排除身上的邪念杂质,纯洁自己的灵魂,最终成为完善的圣人。地下普通金属是不完善的,铜、铁等不完善的金属也一直朝最完善的方向发展,最终都要变成“完善”的黄金。大自然的这一完善过程是在地下深处进行的,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而炼金术士们认为,他们在实验室里将普通金属转变为黄金,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在炼金炉里完全重现自然界这一过程,从而用人工方法制备出纯净的黄金。在炼金术士的眼里,这最终炼成的黄金已经不是普通的自然界的黄金了,它是“点金石”,是“哲人石”,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所知、最不可理解的,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万物之源本身的呈现,也是天下万物的极限和目的;它是所有要素的完美精华,任何要素无法损害的不可毁灭的物体;它可处理一切不坚固的和不完善的金属;它能治愈所有的疾病,给人带来永恒的生命、知识和现世的财富;它是永远的光辉,是所有财富中最为珍贵的宝物,是整个大自然最重要的财产。[1]

对这一神圣的工作仅有化学配方是无用的,真正有用的是大自然本身。炼金术中真正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操作,来沟通并拥有宇宙、天地、恒星与行星,在其感应活动中与自身的小宇宙建立起联系,让宇宙中生命的灵气充满自身和金属,然后才能炼出作为生命神灵容器的“点金石”或“哲人石”。

在西方文学作品的描述中,真正的炼金术士生活在一种充满神秘的近乎戏剧性的气氛里。他们的身边杂乱堆放的各种器具,在炼金炉边埋头查阅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经典论著。无数个不眠之夜他们专心沉思冥想,在祷告中祈求上帝的开示。他们付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体力和智力,寻觅秘传的书籍和配方,苦思冥想那些象征的含义,进行无数次艰辛的实验,同时痛苦地面对着内心的黑暗,可结果却往往是希望破灭和苦涩的失败。然而,炼金术土们依旧信仰、执著、坚韧,充满恒心,绝不放弃。在西方,炼金术士的形象最终成了神秘与智慧的化身——“有朝一日像伟人那样在额头刻上钻研炼金术留下的皱纹”。 [2]

二、最早从心理治疗角度对西方炼金术有所涉猎的精神分析家是弗洛伊德的学生,维也纳精神分析圈的Herbert Silberer (1882-1922),他的著作《神秘主义及其象征》(1917)分析了17世纪早期炼金术中的心理学内容,简单的将其归结为心理压抑和阉割的投射。而在此之前,某些炼金术士们也已经明确注意到了炼金术的心理学实质。E.A. Hitchcock在《炼金术与炼金术士评论》(1857)中就指出,炼金术的主题是人,它的目的是人的完善。

但这些零星研究不够深入,无法使人们真正窥视到古老炼金术深藏的心灵秘密,也没引起人们重视。如果没有荣格进行心理分析解释和发掘,向来被视为西方神秘文化之最的古老炼金术,也只能被作为原化学的雏形,在历史博物馆里藏身了。其所蕴含的有关人类深层心理成长和转化的内容,将被永远埋没在历史的故纸堆中。

荣格的炼金术心理学研究,开始于中国道教内丹学的启发。道教内丹学著作《太乙金华养生秘旨》经卫礼贤翻译后(卫译《金花的秘密》),为荣格最初理解炼金术开启了大门。荣格藉此开始意识到,炼丹术或炼金术神秘语言外表下,隐藏了一种深层心理转化过程。自写了《金花的秘密》评论之后的第二年(1929年),荣格开始把自己后半生的主要研究精力都放在了炼金术上。经过三十年的研究,荣格发现,自己从1912年至1917年的各种体验,所曾经历过的过程,正对应于那些文献所述及的炼金术的变化过程。炼金术士们的体验在一定意义上便是荣格自己的体验,他们的世界便是自己的世界。炼金术与荣格的分析性心理学以独特的方式不谋而合。

荣格感到,炼金术作为基于中世纪的自然哲学,它一方面形成了通往过去的桥梁,另一方面又是通往未来和现代的无意识心理学的桥梁。[3]通过炼金术研究,荣格一方面力图为自己那些让人颇感神秘的心灵体验找到历史的根基和认同,另一面,亦希望藉此建立一门系统的、有指导意义的、可操作的关于人类深层心灵变化、成长和完善的科学。

在《心理学与炼金术》(1944)中荣格开始探讨与宗教和心理学有关系的炼金术的本质,这种研究至《神秘的结合》(1954)臻于充实。在这部荣格自认为自己最后一部著作里,他把炼金术的全部内容作为一种炼金术心理或深度心理学的炼金术基础来加以表述。他说:“在《神秘的结合》里,我至少给我的心理学赋予了一种现实的地位并把它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这样,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我的工作结束了,而且它现在也站稳了脚跟。我一接触到了根底,便达到了从科学上加以理解的程度,深入到了超验,深入到了原型本身的特性的程度,对于这种特性,要想作出进一步的科学陈述是不可能了。”[4]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炼金术心理学或者心理炼金术,是荣格分析心理学最终和最完满的总结与表达。

三、在炼金术神秘复杂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荣格发现,炼金术士在找寻探究物质时,为了描述它,把自己的无意识投射入了对物质性质不明的黑暗之中。因此炼金术主要研究的不是化学试验的问题,而更类似于由伪化学语言表达出来的心理过程。

在炼金术里,物质的真实性质对炼金术士是未知的。但炼金术士在进行化学实验时感受到某种心里的体验,这些体验在操作化学实验过程中的某种特殊行为中产生。他把这些体验与看到的化学过程联系起来,从而把自己的体验投射为物质的特性。当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体验对物质本身没产生任何影响(像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那样),这只是一个投射,他实际上经验的是自己的无意识。

荣格说,炼金术士“为了解释物质的神秘,他把另一种神秘又投射进了要解释的物质中——他未知的心理背景。”[5]在炼金术中,“每一未知和空白之处都被注入心理的投射,就像勘测者自己的心理背景在黑暗中被映照出来一样。”[6]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有意的,它是自然发生的。这是人类特点的一种完全投射原理——每当人类试图去探寻空旷、黑暗、无知的领域,就会自然把自己的生活形态放入其中;而且这种投射自己就会重复。

心理投射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象征。投射——象征是人类心灵感受本能性的显露与表达方式,因此象征的图像是自然、自发的产物。从字源来看,象征symbol 出自希腊文动词 symballein,其原意是“放在一块”(put together)。这被直觉放在一起的东西,既是主体内在感受的表现,但又不是对这种内在感受的说明,因此作为一种符号,它既泄漏又隐藏:它可以是一个名词、一个名字或一幅图画,可能为人们日常生活所习见,却在传统和表面意义之外拥有特殊意义,蕴含着某种对我们来说模糊未知、隐而不显的东西。荣格说,象征是在“描述或陈述一个相对未知,但其实已知存在或设定为存在的事实。”[7]象征仍然需要被意识解读和诠释才能获得理解。

所以,象征的源头不在意识领域,而是根基于个人无意识甚至集体无意识。正如精神分析家弗洛姆(Erich Fromm)的看法:所有的神话和梦境都是以象征的语言写成的。[8]在我们古文明遗物中,到处都是被广泛地应用在艺术、宗教、仪式和神话传说等各种类型的文化传统中的象征意象。象征世界的真理从来都不会赤裸裸地出现人们面前,它们百转千回地藏在梦境、躲在图腾或透过图像来让我们领悟,因此,有时同一个象征意义亦可能通过不同的事物来表达。心理分析必须擅用象征分析,才能理解象征背后的无意识世界。

另一方面,象征的特质也就蕴含了,人类无意识的创造性也只有通过它才能表现出来。因此只有发展象征化能力,才能为人类意识无法解决的存在的两难问题寻求到解答。荣格对象征赋予了极大的积极意义:“生活的一切都陈旧了,就是因为这样人才会是神经质的。只有象征性的生活才能够表现我们每一天对心灵的需求!”[9]

正如炼金术士总是在那弃置街头、毫不值钱的物质导致的黑暗中进行研究一样,心理学家也在被弃之一旁的人类灵魂中进行着研究工作。尽管有投射存在,但荣格认为,炼金术士强大的象征武器,使他们的有利条件还是超过现代的心理学家。炼金术士觉得他的工作是“一种具有魔力的行为,它就像物质本身一样,呈现出了具有魔力的本质”。[10]因为他们不断地与真实的和意像的心灵对立物交战,而在心理学上我们却倾向于“无力的抽象”。对于炼金术与心理学的关系,荣格这样写到:

“在(炼金术)那里能找到所有那些(心灵的)矛盾,那些稀奇古怪的幻象和庸俗下流的象征已迷住了炼金术士的心,使他们惶惑不安,又使他深受更启迪,念念不忘长达一千七百年之久。同样的问题也摆在心理学家面前,他将如何对待这些(心灵的)对抗性力量?他会抛弃它们、消灭它们吗?或许,他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存在,使它们协调一致并脱离诸多的矛盾,产生一种统一?……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炼金术如何为无意识心理学积极地准备了条件。首先是遗留下来的象征宝库,在这个领域里有对现代解释最有价值的、作为例证的资料。其次是为我们在我们的患者们的梦中多次发现的综合物指明象征的程序。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将对立双方统一于一体的炼金术的全部程序,正好可以代表一个单独的个人的个体化进程,尽管也有着无关紧要的差异,即单独的个人从未达到过炼金术象征系统那样的丰富和广泛。炼金术有着多少世纪以来所形成的有利条件,而个人在短暂的一生中充其量只有有限的经验和有限的描述能力。所以,试图根据案例材料来描述个体化进程的本质是件困难而又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在我的经历中,没有什么案例内容广泛到足以显示出这样详尽、可视为例证的资料的全部各个方面。所有试图凭着案例材料来描述个体化进程的人会不得不留下一堆无头无尾、七拼八凑的内容,如果他想使别人弄明白,他就不得不指望着有个与他自己在同一范围内经验相同的读者。所以,炼金术已经为我做了伟大而极其宝贵的提供资料的工作。在这些资料里,我的经验可以找到足够的空间,从而使我有可能起码在其本质方面描绘了个体化进程。”[11]

总的说来,炼金术及其象征赋予了我们一种看透人类心智活动的洞察力,使人类心灵的临床观察也变得容易了。

四、荣格说,在炼金术中,真正起作用的是心理的力量,这是它真正内在的秘密。古代炼金术士通过寓言表达的也正是这一秘密。

炼金术心理技术的关键是想象(imagination)和冥想(meditation)。与现代心理学不同,炼金术士认为想象出的图像不是没有任何实质或实体的幻影,而是具备某种形质的、半精神化的一种微妙的身体(subtle body)。[12]这是因为,炼金术士认为,人类的灵魂是上帝的代理,居于纯洁血液的生命活力中,它统治着我们的心理,心理又统治身体。因此心灵神圣的智慧一部分被禁锢在世间的身体里,更大的部分在则身体之外,可以想象比世间身体所能扑捉到的高级得多的事物,那些超出自然的深奥的事物——这是上帝力量的呈现。[13]上帝用想象创造了现实物质世界,所以用炼金术士运用心灵的力量去进行想象就不是简单的妄想,而是一种主动积极的类似上帝创世的活动,它能产生出更有形的、准精神的东西——一种微妙精细的身体。因此炼金术士认为想象能够作为一种物理的活动作用于化学循环和物质的改变。通过这种办法他不仅与自己的意识相联系,而且直接与他希望通过想象的力量进行转化的物质联系起来。在炼金术士看来,想象是生命力浓缩出的精华,它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想象是人身体中的星星,是天上的、超越性的身体”——炼金术词典对想象这样定义。[14]

赫尔墨斯施魔法使灵魂飞出骨灰坛——雅典随葬装饰瓶

对于想象出的那个微妙精细的身体,炼金术士认为是一种气息之体(breath body),因为在炼金术士看来,只有空气才是一种无形而有质的存在。它是纯粹的、无法被破坏的元素,它散发着罕见的光芒却无法被看见。里面却有重量和实体,最高的精神就在里面,而且在创世之前已经推动着水流动。所有的事物都是通过想象之火由空气组合而成。[15]既有精神也有质地的微妙体就是这样一种既是物质也是精神的气息之体——灵魂的身体。因此在炼金术中,最终是精神改变了还是物质改变了,其实是搞不清的。事实上,在那样一个时代,并不存在要么物质、要么精神的问题,而是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存在这样一个中间地带,一个叫做“微妙体”的心灵地带,它既表现为精神也表现为物质。这才是搞清炼金术思想的关键,否则炼金术只能被看做胡说八道。

荣格认为,在一个还没有经验心理学的年代,这样的看法是必然的。这种半物质、半精神的微细身体就是我们面对原始心灵时常常见到的观念——灵魂的身体,它居住在人们的血液中。其实灵魂身体对应的就是无意识。在对现实世界缺乏认识的时代,一旦无意识的内容被激活,马上就被投射进了物质当中,结果就好像它们是从外面来与人接近的。这时无意识的内容便呈现在现实的意识世界之外,呈现为物质。[16]因此之故,炼金术的心理变化过程都是以相应的化学物质变化过程的名义进行的。

想象给了炼金术实现目标的钥匙:点金石虽然实际上不存在,但可以把心灵的内容投射进去并把它们变得真实起来。[17]而这一过程从炼金术心理学来说,就是将心灵的无意识内容,通过想象投射出去并被意识所理解,从而摆脱了潜在的状态成为真实的意识,就像上帝通过想象把世界变得真实一样。

炼金术士和掌握着炼金术钥匙的神秘姐妹

——()Thomas Aquinas(16世纪)

进一步,荣格认为,如果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对物质或精神完全了解了,那么炼金术这种所谓物质与精神的中间地带——微妙体就不会存在。但一当物理学开始接触还没有人进入过的领域,或者心理学开始承认除了个人意识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心灵生活,中间地带的“微妙体”就会开始复苏了,物理与精神又重新混合为一个无法分解的统一体。荣格说,今天我们离这个转折点已经非常近了。[18]

荣格把人类意识的发展从最初到现在分成五个阶段:首先无意识内容投射到对象上,作为另一个东西出现;第二阶段出现了启蒙活动,开始区分对象和无意识内容;第三阶段投射内容从对象中分离出来,被归结为心灵的内容;第四阶段,也就是现在,完全拒绝对象的精神存在,形成所谓无形质的精神与客观的物质的完全对立;第五阶段,无意识的现象被发现并得到确认,认可无意识的真实存在,也就是说需要我们承认精神的现实性。[19]实际上,无意识内容的现实并不是增加现实经验世界的所谓物质内容,它的表达是一种先天的原型特点,只能以象征的方式呈现。“这个象征它既不是抽象也不是具体,既不是理性也不是非理性,既不是真实也不是不真实,但同时它两个都是” [20]——这就是炼金术心理学中“微妙体”的真正含义。

炼金术士的另一心理操作是冥想。荣格指出,在目前科学化的西方传统中,冥想和沉思并没有什么好名声,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懒惰或病态自恋的行为。但炼金术士谈到冥想时不是简单指沉思或深思,准确的是指一种内在的对话,炼金术词典的定义是:“冥想,被称为内在对话,意味当向上帝祈祷时同一个看不见的人进行内在的对话,或者是同内在的自己交流,或者是同天使交流。”[21]这意味着承认在我们内部有另外的声音回答我们——无意识的声音。对炼金术士来说,与上帝的内在对话可以使更多的精神内容注入点金石中,使之更具精神性,更加纯洁,更具升华意义;而从炼金术心理学角度来说,这是与无意识达成妥协的一种方法,使得心中很多处于潜在意识状态的内容明白地显示出来。

最初的黑化阶段,炼金术士在进行冥想

——Jamsthaler (1625)

对于潜在的无意识我们是无知的,只能揣测。现实的情况是,无意识的一些内容已经投射出来,我们对这些内容并不能认识。而如果一个人要想正确的认识自己,就必需确认自己的投射。因为这些投射出来的对象的性质是他自己伪造的,在这伪造的内容中就包含着他自己的人格特质,而这些人格特质是需要被整合的。[22]但是,当我们暴露在这些投射出来的无意识的生命冲动面前,却必定要承受它与现实意识生活之间巨大的不可调和的冲突,承受难以忍耐的痛苦、紧张和毁灭。[23]这是一个发生在内心最深处的看不见的过程,因此对之最易发生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无形的、不知不觉的逃避,这也是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对待无意识的方式。在炼金术中,这一逃避倾向被投射为汞的特性,要通过加强用于蒸馏的曲颈瓶的密封性来阻止汞溜掉。[24]同时,炼金术士要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进行沉思冥想,这样的冥想通过面对炼金术士自己内心的黑暗、混乱、毁灭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恐惧,承受它们,阻止自己逃避,最终达到内心的整合,从而投射出精神的力量阻止汞溜掉。因此炼金术心理学的冥想是批判性和内省性的,这样的冥想可以使我们确认自己无意识的投射,并把这些来自无意识过程的内容整合进了意识中。正如炼金术文献《新光明》中所说:

要引导藏在阴影中的东西出现,把阴影从它们那里赶走,这就要上帝允许哲学的智慧穿透自然……所有这些事情发生了,但普通人的眼睛却没有看到,理解之眼和想象之眼用真实和最真实的视觉看到到了这些。[25]

这种冥想与我们今天流行的所谓冥想艺术是不同的。现代人所修习的古代传统冥想,例如印度的瑜伽,其主题都是被冥想者主观选择,或者由指导者预先确定下来,这样的方法充其量只能提高我们的专注能力,加强意识的牢固性,它保护意识,压制无意识,对整合我们的人格没什么作用,只是对于那些意识易于被无意识力量冲垮的精神病人才有治疗作用。[26]

五、荣格在面对并治疗自己精神问题的过程中才发现了人类心灵的深层结构和心灵成长的一般轨迹。作为心理分析的创立者,他才是心理分析真正治疗好的第一位病人。这是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和参与,只有这种力量才能带来心理治疗真正的效果。因为心理治疗不是用药物和手术刀医治病人(当然,如果药物和手术刀可以治愈心灵创伤、促进人格完善也就不需要心理治疗了),它是两个主体间爱、智慧和勇气的交融与碰撞。在主体间的交流互动中心灵创伤得以展现,被理解和接纳而失去伤害性,转化为对自我、人生和世界更深刻的体悟。这个过程需要分析师或治疗师以自己的人格、智慧全身心的投入,才能承受来自另一个心灵痛苦的呼声。所以,不论是从心理治疗临床对患者的负责角度,还是从对人类心灵理解的知性角度,心理分析都在召唤着一种主体参与性的实践活动。

当来访者走进治疗室,带着痛苦向我们求助,除了协助他尽快解除痛苦,我们别无选择。这时,一切出于好奇的研究都被搁置起来,我们要利用最能指导我们帮助来访者的理论、方法,在心灵的对撞和交流中,与他共同面对内心的苦难,走出黑暗。意象是心灵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当然也是我们心理治疗中可以利用的最直接的工具。[27]荣格炼金术心理学就是通过利用人类史上最为系统的炼金术象征体系来帮助我们理解心灵成长和转化的方式,把握心理治疗过程。在心理感受跌宕起伏、情况千变万化的心理治疗中,爱与恨、迷恋与焦虑、依附与怀疑、移情与反移情相互交融,纯粹理性意识无法迅速及时做出判断,而自发出现的各种意象却时刻指示着某种状态或方向。通过理解这些意象可以帮助我们感受到并解读出治疗过程中瞬息万变的发展情况。因此从临床需要来说。学习并理解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各种典型心灵意象对心理治疗有着特殊的重要意义。当荣格炼金术心理学以系统的象征方式为我们展示出心灵成长和心理治疗的全部过程,一方面,它可以指导并帮助我们和分析者更好的理解、把握治疗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和困境,有效避免由移情或反移情带来的诸多精心隐藏的陷阱;另一方面,它也有可能诱使分析师或分析者一意追求最后阶段的成功,而有意无意的忽略黑化或象征性死亡阶段痛苦的退行准备工作,急功近利去实现对立面统一,结果出现会出现一种“不成熟的统一”的幻象,成为炼金术所谓的“假金”,[28]就像中国内丹术中的“幻丹”。

在中国,完整的儒释道传统修行体系已经延续了上千年,随着社会生活和心理感受的变化,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原始心理象征意义已模糊不清,个人身心的转化之路已嬗变为一种对精神理想的单纯理性化追求,甚至成为一种强制性的外在道德规范,成为超我。其结果使得意识化的努力不断加强,主体不得不更加急功近利地追求外在道德目标而日益紧张,当理性努力达到极限,疲惫崩溃,生命本能欲望和情绪便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吞没了所谓修行之人。这样一种嬗变,在宋明理学中已经萌芽。宋儒受了印度佛教影响,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主张,在民间伦理产生的负面结果就是把禁欲本身变成了精神追求目标,变成了道德标尺和典范;到了清代,由于异族统治的禁锢和文字狱的迫害,这种趋势甚至成为社会主流,性命之学只剩下了文字之学,人们开始是不敢,后来已经是不能再根据时代发展和自身需要创造出适合社会的新的象征体系。由清政府提倡的对所谓古圣先贤的一味模仿在现实中造就的儒生多成为披着孔孟外衣的 “伪道学”, 僧道也多落入了社会的下九流,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描述的社会现象比比皆是。因之深受其苦的五四青年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并非徒有所指。如果不看到这一点,以为今天只要恢复所谓传统文化就可以重整世道人心,振兴中华文明,那么心灵成长途中“假金” 、“幻丹”的例子又会俯首即拾, “口头禅”、“狂禅”、“野狐禅”又会甚嚣尘上,而如今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出现了类似的苗头。

此时,荣格炼金术心理学对我们的文化复兴有着特殊重要的参考意义。不论是它对黑化阶段象征性死亡的的极端重视和分析,还是对旧有象征体系失去心理含义蜕变为超我的说明,都在时刻提醒我们要注意不被貌似完美的文化陷阱所迷惑,回到自己并直面心灵的盲点,从而避免一味跟随单纯意识化的理性追逐,制造出一个面具化的没有生命活力和快感的文明。从这个角度说,荣格炼金术心理学所具有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治疗室狭小的范围,它是一种对文明的治疗。(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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