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抑郁症
【科普抑郁症】之一:为何抑郁症患者容易走上绝路?
【笔者按】
两年前的此时,我重度抑郁症病愈。此后,我阅读了很多相关书籍,采访过多位医生,接待过十几位找我咨询的抑郁症患者或他们的亲属,有了一些心得。目前,中国抑郁症发病率在5%左右,抑郁症真的就在我们身边!故此,我结合自己的体会,撰写这组文章,希望对需要的人们有所助益。
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封闭是他对抗外部世界的本能防御方式。封闭可以缓解患者的伤痛,但却会构成新的心理障碍。自杀是另一种防御方式,或许可以称之为终极防御。这种防御最快捷、最有效,也最彻底,只不过,它带来的是毁灭。
中国有病历记录的抑郁症患者超过3000万人,如果加上未曾就诊的患者,保守估计约9000万。抑郁症患者最严重的后果是自杀。据一项统计,在中国自杀和自杀未遂的人群中,50%-70%是抑郁症患者。
上海精神科医生颜文伟曾经有一个估计:抑郁症患者如果不予治疗,约三分之一会自然恢复正常,大概需时半年到一年;另三分之一会反反复复,拖成慢性;再三分之一最终会选择自杀。
这两年,有不少抑郁症患者或其家人来咨询我,我往往会详细询问他是否有过自杀意念。在我看来,抑郁症患者产生自杀意念,再正常不过。
曾经有一个朋友,因为严重失眠、情绪长期低落来找我,让我判断他是不是抑郁症。我详细询问后,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过自杀吗?”他回答:“自杀……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我打断他:“不谈哲学,就说你最近有没有具体想过自杀。”他回答:“没有。”我说:“恭喜你!你还算不上抑郁症。”
那么,为什么抑郁症患者都想自杀?抑郁症患者自述“生不如死”,是夸张还是现实?答案当然是后者。原因,我来一一解析。
我个人的体会(不代表全部),首先,抑郁症和其他疾病一样,患者的躯体经受着痛苦折磨。很多人认为,抑郁症是心理疾病,殊不知抑郁症首先表现为生理疾患,那时,患者完全不会知道自己得的是抑郁症。
比如,头痛。这种疼痛是一种钝痛,不剧烈,但沉重,有重压感。它有如一片乌云,盘踞在你的大脑里。有时候突然消失,就像是被风吹走;但你不敢轻松,因为你知道,它还会不宣而至,你恐惧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再如,胸闷,胃痛,肩颈痛,耳鸣,心慌,食道堵塞感和烧灼感,等等。不同的患者,会有不同的躯体症状;同一个患者,在不同的时期也会出现不同的症状。有一个患者曾经电话里对我哭诉:“我现在全身没有哪一块地方是好的。”
最奇异的,是一位广西患者,他的躯体症状是肛门疼痛。后来,这竟然成为他复发的前兆。
当病程发展,且出现服药副作用后,病人又会合并程度不同的行动障碍。手抖,走路不稳,触觉敏感,易惊跳,坐立不安。类似于焦虑症状,医学上称之为“精神运动性不安”。
再往后,会发展到思维障碍、阅读障碍、语言障碍;怕风、怕水、怕声音……全身心的痛苦,称之为度日如年,绝不夸张。
其次,专属于抑郁症的一个特点,是快感阻断。当发展到重度阶段,属于人类的所有快乐,各种欲望,统统消失了。患者每天情绪极度低落,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毫无意义。对于他,人生不再是新鲜和快乐的旅程,而变成痛苦的炼狱。
有一位患者,他的朋友们努力让他开心起来,带他去吃美食、旅游,让他干适量的工作以获得价值感,等等,百无一用。后来,一个朋友尝试着问:“假如你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你会高兴吗?”他听了,想了一会,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愿望。”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大脑的器质性病变切断了他欲望的通道。
第三,与快感缺失相关的另一个特征是绝望。这是抑郁症患者的又一共性。自我评价无限降低、自责、自罪,患者普遍觉得未来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希望。痛苦和巨大的无价值感,足以吞噬他的一切。
我认识一位患者,仅仅是疾病早期,就萌生严重的不祥念头。她告诉我,在家里,看到儿子穿着新衣服活蹦乱跳,心里就非常酸楚:“妈妈明年这个时候就看不到你这样快乐了。”
上述抑郁症患者的躯体疼痛、快感缺失、悲观绝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情感的丧失。
当病程再发展到一定程度,患者会变得麻木、呆滞。抑郁症的一个基本的表现,就是患者不再能体验情感和生活的美丽。世界上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与他无关。亲人朋友近在咫尺,他却远在天涯。他不但丧失了快乐、希望,最后还丧失了爱的能力、审美的能力。这个时候,人就成了一具躯壳,成了行尸走肉。
我记得,病愈后,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画皮2》。这部电影我并不喜欢,我觉得它有些矫揉造作。但是,电影有一个情节震撼了我。电影中,雀儿对小唯抱怨说,“做人有什么好?还不如做妖快乐!”小唯突然发怒,一连串地质问:“你懂什么?你有过人的体温吗?你有过心跳吗?你闻过花香吗?你看得出天空的颜色吗?你流过眼泪吗?世上有人爱你情愿为你去死吗?”
这一瞬间,我如同遭遇雷击,醍醐灌顶。想象一下吧,一个人,如果身体承受着深重的苦难和折磨,一天中没有一时一刻感到快乐,对未来完全绝望,又无法感知亲情、友情,以及色彩、阳光、美和爱,这个世界就不是人的世界,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抑郁症太痛苦,世界变得黑暗扭曲,再努力也感受不到任何美好,想什么都想到死。……抑郁多年,一直没法完全感受到正常人的乐趣和追求,只是以为自己生性冷漠被动。元旦高烧三天后,开始经历抑郁症爆发,整夜失眠,兴趣欲望全部消失,抗拒交流,变得邋遢懒惰,身心状态全面恶化……
春节前在安定医院确诊为重度抑郁症,发展至今失去大部分记忆、思考、交流和行为能力,没有方向感,无法组织语言文字,大脑仿佛被绑架,甚至连点餐和发邮件都难以顺利完成,药物治疗的副作用更像恶狗噬咬身心……请大家理解我的挣扎和无奈,原谅我的自私和懦弱。再见,爱你们。”
让人痛惜的是,生命不再,而死亡并非无可避免。■
(下一篇预告:“如何防止抑郁症患者自杀”)
【科普抑郁症】之二:如何干预抑郁症患者自杀?
抑郁症是最能摧残和消磨人类意志的一种疾病。抑郁症带来两个后果,一是严重降低生活质量,患者生不如死;二是真会去死,即自杀。
如何干预抑郁症患者自杀,是一个严峻课题。许多人不懂抑郁症,仅有良好意愿,瞎出主意,往往收效不大,甚至事与愿违。
我从个人经历出发,给干预抑郁症患者自杀提出几个建议。
首先要积极求治。血的事实告诉我们,抑郁症必须治疗。许多患者的亲朋好友认为,抑郁症只是心理、情感问题,只要谈谈话,疏导疏导,“打开心结”,就能“走出来”。这实在是不懂科学的表现。
至于患者本人,得了抑郁症,起先不自知;捱了很多时日,才会犹犹豫豫走上求治之路。那时他心理准备不足,当医生告诉他,疗程很长,至少半年以上,甚至两年、三年,还要不断复诊、复查,他就会畏难、绝望、抗拒,经常不能坚持治疗,最终酿成悲剧。
据一项调查,中国有62.9%的抑郁症患者从未就医,只有10%的患者接受过正规的药物治疗。
一旦走上漫漫治疗长途,就会有亲朋好友来出主意,提出无数建议:西医、中医、心理、针灸、瑜伽、灵修、念咒,等等。到底哪一种有效?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西医的疗效最为确切;心理疗法应该有效,但受很多条件限制,较难把握;中医是否有效,尚未得到科学验证。至于练功、灵修、瑜伽、念咒之类,基本不靠谱。
因此,一旦发现自己得了抑郁症,不要犹豫,立刻去看西医;根据自己的病情程度,请医生决定,是吃西药,还是看心理医生。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在抑郁症早期,时间就是生命。
其次,干预抑郁症患者自杀,最关键的是判断患者何时最有可能自杀。
自杀分三个步骤:自杀意念、自杀企图、自杀实施。几乎每个抑郁症患者都会有意念和企图,但要走到实施这一步,还需要客观条件。
依据抑郁症临床症状表现,医学上把抑郁症分类为轻度、中度和重度三种类型。轻度抑郁症患者心境低落,兴趣和愉快感丧失,容易疲劳,多思多虑,自卑消极,无缘无故出现多种躯体不适;到了中度,还会追加脑功能阻滞和精神运动性阻滞,患者感到自己大脑思维功能、行动功能和社会功能下降,不敢见人,人际交往发生障碍;到了重度,患者情绪极为抑郁,已无法感知喜怒哀乐,思维动作严重迟缓,语速慢,语音低,语量少,应答迟钝,严重者可呈木僵状态。一天之内,经常不言不语,不动不吃。
那么,是不是重度抑郁症自杀危险最大?
不是。这正是抑郁症的独特之处:抑郁症患者自杀,往往发生在从轻度向中度恶化,以及从重度向中度好转的阶段。真正的重度患者不会自杀。
原因是,抑郁症药物治疗的特点是,先改善患者的动力,后改善患者的情绪。自杀要具备两个条件,即自杀的意愿和执行的动力。重度患者往往大脑一片空白、体力不支,不具备自杀能力;而药物一旦起效,患者大脑的抑制先得以解除(有了动力),可是情绪的好转要落后一周(自杀意念还在),自杀往往在这一阶段发生。
也许患者再坚持一两天,就能挣脱黑暗,迎来光明。但是,他看不见曙光在前,放弃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让人扼腕叹息!
干预自杀,就要学会识别患者从轻度向中度恶化、尤其是从重度向中度好转的关口。在这两个时段,要把病人看好,最好寸步不离。一旦出现闪失,后悔莫及!
曾经有一个患者家属找到我说,病人吃药一个月,一直无效,最近拒绝吃药,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我立刻意识到,患者有力气闹,可能药要见效了。我叮嘱家属,由他闹,不用劝解,只需做好两件事:一是督促他每天吃药,一粒不能少;二是把家里的阳台、窗户封好,寸步不离人。又过了几天,家属告诉我,他病好了。
意志比较坚强的患者,则要有自我拯救意识。自杀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很多时候仅靠意志难以抵抗自杀的冲动,这时,就要有意识地让自己不具备自杀的条件。一般来说,割脉疼痛,服毒寻药不易,投河水面难觅,自缢程序太复杂。只有跳楼,简单易行。所以,一定要让自己远离高处,以防一跃而下的冲动。只要死不那么容易,自杀冲动就会再而衰、三而竭。
一位患者病愈后告诉我,他曾经准备跳楼自杀,可是阳台封得太紧,使劲推了几下,推不开,沮丧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没死成。过了这个劲,也就不想死了。
在一天之中,抑郁症患者多在凌晨自杀。这是因为患者的情绪变化晨重晚轻。患者往往早醒,那时情绪最为低落,想到漫长痛苦的一天即将开始,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自杀的念头就会蜂拥而至。
第三,前文说过,在自杀高发期,患者需要看护,最好寸步不离。那么,如何尽到看护之责?我的体会是:陪伴,而不是说教。
很多人认为,抑郁症是心理问题,要给患者“打开心结”。岂不知抑郁症本质上更是器质问题,在中度和重度抑郁阶段,劝他“想开点”“不要死”没用。要以陪伴为主,不要讲大道理,须知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道理;要让患者知道,他需要时,有人在;不需要时,就能安静呆着。别打扰他,喋喋不休,瞎出主意。
记得我在病中,同事们想了无数办法救我。洁琪强行登门送生鱼片;张翔哄我去青岛旅游;徐晓强迫我去看心理医生;继伟裹挟我参加文化人聚会(未遂);舒立安排我编一些稿以恢复自信,甚至打算在顺义找一个农场让我居住,像晚年托尔斯泰那样参加农业劳动。其心可感,其效全无。
我曾看过一个心理医生,她高谈阔论整整一个小时。我看她越谈越起劲,口若悬河,两眼放光,心想:这是谁给谁治病啊?
曾有一个昔日的女下属来看我,一见面,就强拉我出门散步。那时我已步履蹒跚;她挽着我胳膊亲切地给我讲了很多道理。说着说着,她突然站住,愣愣地看了我几秒钟,如梦初醒般说:“嗨,我和你讲这些干啥!这些不都是以前你教给我们的吗?”
行文至此,最后说一个纯粹技术性问题:尽量给患者安排一个阳光充足、色彩鲜明的居室。据我体会,抑郁症病重时,患者的视觉会发生变化,看任何东西都是灰色的。让患者的房间光亮鲜明,有助于情绪改善。
我原以为,关于颜色,是我自己的主观感受。岂知前两天,我接待了一位前来求助的抑郁症少年的父亲,才知道我的感觉并非个别。这位父亲说,儿子患抑郁症四年,百药无效。为了挽救生命,不得不强逼儿子住院,接受电击疗法。就在预定电击的那天,他一早来到病房,看到儿子已经异乎寻常地起床了,坐在床边,表情平静,眼神清澈明亮。他正惊讶,儿子开口说:“爸爸,我好了。”
他大惊,问:“你怎么好了?”
儿子指着病房里的一盆花说:“昨天我看这朵花颜色是灰的,今天看是红的。”■
【科普抑郁症】之三:抑郁症到底是心理病变还是器质病变?
我一直认为,“抑郁症”这个名字不科学。“抑郁”是对心境的描述,是心理名词,很多人望文生义,就认为抑郁症是心理疾病。包括有些患者,也宁愿接受这个判断,不去看病,幻想着换换环境,调整一下,病就好了。
有没有这样的幸运?有。抑郁症是一种自限性疾病,病情发展到一定程度,有时靠患者自身的生命力量也能自动中止病程。据经验统计,约有三分之一患者不治疗,耗个一年半载,也会逐渐痊愈。但是,这样做非常危险。因为这一年半载日子难熬,生存质量低,自杀风险大;而所谓“好了”,只是不发作而已,它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不知道哪天还会落下。
时至今日,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抑郁症不仅仅是心理疾病,更是一种功能性疾病。
在人类早期,古希腊人认为,抑郁症是人体内部的四种体液——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的不平衡导致的。这个说法当然不科学,但它把抑郁症和生理因素联系起来,是一个天才的猜测。
到了公元前三世纪,对大脑的研究出现突破,发现大脑掌管思考,小脑掌管肌肉运动,神经系统理论由此建立。后来,更进一步的研究认为,“精神障碍即为脑疾病”,如果大脑有个风吹草动,精神障碍可能因之而生。
上个世纪中叶,是人类历史上一个科学进步时代。抑郁症的研究出现了革命性变化:研究人员收集并解剖了一些抑郁症自杀者的脑部标本,通过显微镜看到大脑内三种神经递质(5-HT、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浓度低于常人。由此确定了一个研究方向:寻找抑郁症和这三种神经递质浓度之间的对应关系。
先介绍一下什么是神经递质。我们知道,人脑中有几亿个脑细胞,称为神经元。两个脑细胞之间,有一个间隙。人脑传递信息时,前一个脑细胞的神经末梢就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其使命是载着信息,跨越间隙,像邮差一样把信息传递下去。这个化学物质,就叫神经递质。
大脑的神经递质有很多种,最主要的,就是上述三种:5-HT、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
这三种神经递质,其功能不完全一样。比如,5-Ht掌管情感、欲望、意志;多巴胺传递快乐;去甲肾上腺素提供生命动力。如果这三种神经递质失去平衡,神经元接收到的信号就会减弱或改变,人体就会出现失眠、焦虑、强迫、抑郁、恐惧等症状,表现为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以及其他大脑疾病。
抗抑郁药物就是在上述理论指导下,针对这三种神经递质研制出来的。比如,现在最常见的SSRIS系列,全名“选择性5-Ht再摄取抑制剂”,其功能便是专门抑制大脑对5-Ht的回收,从而保持血液中5-Ht浓度的平衡。
最早抗抑郁症药物异烟肼的发现,纯属偶然。那时异烟肼是抗结核病药物,在做药物实验时,意外发现结核病患者服用异烟肼后会出现欣快情绪。顺着这个路径,第一代抗抑郁症药物就被研制出来。如今,抗抑郁药物已经进化到第三代、第四代。这些抗抑郁药物的有效性,充分证明抑郁症和这三种神经递质存在着确切的对应关系。
近年来,中国对抑郁症病理的研究,也偶有进展。川大华西医院放射科、华西磁共振研究中心主任龚启勇、
他们还利用新型功能型核磁共振技术,募招16例自杀未遂者和36例无自杀行为的抑郁患者,对他们的大脑灰白质体积和白质纤维的完整性进行研究,通过大脑影像对比,发现这些自杀未遂者大脑内左侧内囊前肢部分各项异性值明显降低,提示该区域白质破坏导致额叶纹状体通路受损。
不过,这仍然只是对现象的描述。相关性确实存在,但为什么相关?机理尚不清楚。抑郁症的发病机制很复杂,目前仅有一些假说,这些假说都有一些研究结果来支持,但这些假说有时互相矛盾,甚至互相否定。
现在倾向于认为,抑郁症是一组病因和发病机制不同的异质性疾病,而不是一种疾病。它们各有其发病原因和机制,无法用一种病因和机制做出解释。
至此,结论很清楚了:抑郁症不只是简单的心理病变,同时还是一组功能性病变。最初,尚无法观察到大脑是否受到损伤,但如果病程太长,造成患者大脑海马区体积缩小,这时功能性病变就会转化为不可逆的器质性病变。此时救治,为时晚矣。
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曾不假思索地认为,抑郁症是患者意志不够坚强所致。现在才知道,未曾患病的人,也许永远也不能体会患者内心的挫败、孤独和苍凉。由于大脑发生功能性病变或器质性病变,他遭遇意志无法控制的精神障碍和痛苦,局外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居高临下甚至带有一丝优越感地同情、开导或者指责他们,是不科学、也是不公平的。
和身体其他疾病相比,抑郁症还不易被自我察觉。有的疾病,如感冒,因有外来病原体入侵,身体产生免疫反应会发烧、流涕;如果受了外伤,伤口会发炎、肿胀发出警讯。而大脑病变是悄无声息的,患者直到情绪严重低落,认知发生偏差,才觉得不对劲。这时,还经常自以为只是心理问题。
写到这里,读者
【科普抑郁症】之四:谁最容易得抑郁症?
患病之前,我的抑郁症知识,多来自媒体报道。三毛、张国荣、张纯如、崔永元……这一长串名单,让我想当然地认为,抑郁症是一个比较“高级”的病。精英,至少是文化人,才容易得这个病。
这个误解,在我第一次去到安定医院看病时,就被打破了。
在安定医院人头攒动的候诊大厅,我看到了一张张有着中国各地特征的愁苦不堪的脸。他们显然是舟车劳顿,辗转来到这里;东张西望,局促不安,一脸的惶惑和惊惧。他们经常长时间枯坐,如泥雕木塑。看着他们,我脑海里掠过王小波的一句话——“沉默的大多数”。
是的,在中国,即使在抑郁症人群中,也有沉默的大多数——中国抑郁症的最大人群,是穷人,在农村。
穷人是抑郁症最大群体
任何阶层成员都可能得抑郁症,贫困阶层受苦更甚。只因这个阶层活在在聚光灯之外,他们的痛苦不为人所知。
研究已经证明,贫困是抑郁症的一大诱因。贫困使人抑郁,抑郁愈使人贫困,二者交互作用,导致精神障碍与孤立。贫困和抑郁,是一对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抑郁症最早可以追溯到人类的童年时期。当我们的祖先从狩猎文明向农耕文明演进时,一部分不适应这种变化、不能掌握农耕技术的猎人,成为抑郁症最早的受难者。
由此我大胆猜测:在社会大变迁面前,不能与时俱进,被时代抛弃的人,因其焦虑、惶恐、绝望,可能成为抑郁症的俘虏——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近十几年来,中国国企下岗人员和农村留守人员,成为抑郁症高发群体。
另一个旁证是:接受社会救济的人群中,抑郁症比例是总人口患病率的三倍。
中国高校的贫困生一直是敏感话题。贫困生进入城市,如果得不到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其心理疾病的发病概率极高。目前我国高校中,贫困生约占总在校生的15%―20%,其中有心理问题的占65%。
在美国,很多穷人亦受抑郁症之苦。一项调查表明,美国85%-95%的严重心理疾病患者是失业者。
贫困群体的抑郁症识别率低,是雪上加霜。一般来说,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相对优裕快乐,他们得了忧郁症,异乎寻常的痛苦相对容易被察觉;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人,日子本来就困顿艰难,抑郁症状会被掩盖。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的痛苦到底是抑郁症,还是来自生活本身。很多穷人得了抑郁症,始终都不自知,也不为人所知。
所以,反贫困和抗抑郁相辅相成。对抗抑郁,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帮助穷人摆脱贫困,提升改变命运的能力。
遗传基因导致抑郁
在知识阶层中,抑郁症患者也有职业之别。
演员、公务员、媒体人、警察、教师比较容易得抑郁症——这是安定医院主
他对我具体阐述:“这几个行业收入差距大。公务员,有守法的和不守法的;记者有敲诈和不敲诈的;警察有好警察和坏警察……收入差距非常大,他们就容易不平衡,焦虑,压力大。”
姜涛所说完全是个人经验描述,未能验证。不过他揭示了一个现象:内心的激烈冲突和抑郁症相关。
接下来就可以讨论:就个体而言,哪些因素容易导致抑郁症?
首先是生物学因素。抑郁症一般被分为内源性和外源性两大类,内源性抑郁症往往由躯体内部因素引起,带有明显的生物学特点。这个“内部因素”其实就是基因,往往通过遗传获得,它是造成大脑中三种神经递质(5-HT、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失衡的根源。
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可以观察到,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直系或旁系家属中,还有其他精神疾病患者。这说明这个家族遗传倾向明显。上海精神科医生颜文伟认为,在全世界人口中,大约有5%-10%的人有这种遗传基因,容易得抑郁症。
姜涛也认为遗传因素对于抑郁症致病有重要作用。他给我一个数据:抑郁症的遗传度达到80%。所谓“遗传度”,是指如果你携带致病基因,那么发病的可能性达到80%。
不过,到目前为止,人类对于遗传因素和抑郁症的内在关联,还不能给出科学的解释。即使再先进的仪器,也无法观测到大脑内部化学变化的过程。
对生物学因素之说,心理学界反对声音甚多。他们认为抑郁症主要是心理疾病。曾有一位心理医生接受我采访时,义愤填膺地表示,西医强调生物学因素,是“想把患者都拉到医院去”,这是对抑郁症患者的伤害,会让他认为是自己的“种”不好,失去对治愈的信心。
人性的“内在惩罚者”
遗传因素说尚未得到科学验证,性格因素则可以认定占有比较重要的作用。
不同的人有各式样各样的性格特点。相对来说,简单、敏感、自尊、固执、要强、好胜、求全,习惯于克己、内疚、自责、自省、自罪的人,容易得抑郁症。
为什么?尚无科学解释。我个人的观察是, 以上性格都易于使情绪处于紧张状态;而情绪是从心理通往生理的桥梁,长此以往,紧张的情绪就破坏了大脑分泌神经递质的功能,抑郁症的种子由此埋下。
心理学认为,自责、自罪最容易破坏人的心理结构,它构成一种内在惩罚机制,对自身进行谴责和制裁。抑郁症患者的压抑、自卑、自我评价降低、活力下降,多来源于此。
我也曾认真追溯过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最后的结论是,也许和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所处的环境有关。在我出生前,我父亲就因为是右派,被发配到苏北某地农村劳动。他在外受到迫害和欺辱,回到家里就没有好声气。因天性敏感,我从小就对严酷的生存环境有着超越年龄的感受,学会了理性、忍耐和克制,以及用约束自我的方式来抵抗外在的侵略。可是,内在的反叛性,又刺激愤怒的情绪在我内心悄然滋长。少年时代,我其实是在以一种“边缘不合作”的态度,面对异己的世界。
考上大学后,很多年来,我一直在用巨大的努力,来克服自小形成的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寻找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和解方式。我曾自以为成功了,岂知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阴影,会成为潜意识中的条件情绪性反应,植根于人性深处。
再就是环境压力因素。比如工作压力、生活压力、人际关系压力等等,它们也应该是以情绪为桥梁,殊途同归,作用于神经递质。
不过,我从来认为,仅仅单方面的压力不足以导致抑郁症。如前所说,抑郁症患者多半能够自省和克制,乃至自我牺牲。如果压力只来自一方,他们还能通过委曲求全来化解;但是,如果多个不同方向的压力蜂拥而至,并且这些压力彼此交错排斥,即使委曲亦不能求全,抑郁症就会在这时登堂入室。
前两天,一位网友来找我,倾诉她的妈妈患病的经历。她说,她的妈妈性格单纯、开朗,生活幸福,工作顺利,找不到任何患病的理由。只有一个意外事件:去年,外公外婆从她的舅舅家转到她家生活;而两个老人,又属于性格自私怪癖、要求又多又高、根本不会为他人考虑的一类人。于是,家里安静有序的生活被打乱了。在她看来,她的妈妈是因为不能应付自己父母的压力,精神崩溃,得了抑郁症。
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我听出了她以及她的父亲,对外公和外婆的反感。对于她把病因单方面归于两位老人,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坦白地说出我的看法。
我说,即使两位老人真的自私、挑剔、无理、贪图享受,也未必能压垮她的妈妈,毕竟他们是父女、母女情分。问题是你妈妈会不会受到更多的不同方向的压力?比如,你的舅舅是不是压力?你妈妈多年未尽赡养责任,现在外公外婆不满意,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弟?你和你爸爸的抱怨,会不会也是你妈妈的压力源?三方面都是她的亲人,她怎么办?这三方面压力交错、对立,她只能忍耐、自我牺牲;而如果委曲亦不能求全,她内心的焦虑、自责、自罪、无奈等情绪,就可能汇集在一起,成为冲垮她精神堤坝的洪流。
“如果你爱你妈妈,你就先停止对外公外婆的抱怨,把你们这一方的压力撤掉。”我说。
最后一个因素,是创伤性突发事件。比如失学、失业、失恋、亲人去世、炒股失败,等等。不过,突发事件只是刺激因素,不是真正的病因。抑郁症植根于你的人性深处,即使没有这个创伤事件,也还会有别的事件,差别只在于爆发的时机不同。当然,如果运气好,拖个十年、八年,自行消失,也未可知。
综上,抑郁症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不只是简单的心理疾病,它的根源是某种错误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导致了内心的分裂和背叛,你要战胜它,惟有用另外一种方式把它矫正过来。
找到病因,对于治疗抑郁症具有参考价值。不过,也不必过于纠结病因,追查病因,否则会制造新的压力和矛盾,对病情不利。在一个短时间内,仅仅个别诱因,不可能触发抑郁症。疾病既已爆发,病因就不再重要。就好像你用火柴点着爆竹,爆竹已经爆炸,你再追究火柴,无济于事。再如一个女孩病因是失恋,即使男友回心转意,她的病一时也好不了。
至于病愈后怎么处理病因?这是另一个性质的问题,且留待本系列最后一篇“如何重返社会”再讨论吧。
【科普抑郁症】之五:如何准确诊断抑郁症?
“惺惺相惜”,用这个词来形容抑郁症病友之间的关系,再恰当不过了。我曾有一个广西病友,在网上相识,彼此交流病况后,嗟叹不已。
的病程长达7年,两次复发,两次自杀,受尽磨难。最初,他只是失眠,觉得胸部有压迫感,医治两年不见效。后来,又出现头疼和头晕症状,医生怀疑是冠心病或血脂问题,进行了血流变学检查、心电图检查、大脑多普勒检查、核磁共振检查、胸椎颈椎检查和肝肾功能检查等,均正常。于是,又去看中医、吃保健品、请大仙,百无一效。最后,发展到长期睡眠混乱、频繁头痛,胃痛、胸痛、手脚麻木,全身都是病。整整折腾了4年半,直到侥幸碰到一位神经内科医生,确诊是抑郁症。对症治疗,30天后见效;继续治疗2年,逐渐康复。
我也曾被误诊过,但比他幸运得多。患病前五个半月,我被当成单一抑郁症治疗,无效,且从中度发展到重度,最严重时几乎呈亚木僵状态。后来,找到安定医院姜涛医生。他在第二次接诊时,即否定了单一抑郁症的诊断,确诊我为“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相发作”,立刻大规模调整用药。换药19天后,没有任何预兆和过渡,药物起效,我霍然而愈。就像日出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光明在这一刻骤然到来。
这几年来我和许多病友交流,发现大多数人都有过一次、甚至多次被误诊的经历。一次即确诊、一两个月内即治愈的病人,少之又少。
关于“诊断”,汉语大辞典是这样定义的:“从医学角度对人们的精神和体质状态作出判断。”简单说,诊断就是根据症状来识别病人所患何病。
鉴于人体科学的未知性和复杂性,诊断完全不失误是不可能的。和躯体性疾病相比,精神类疾病的诊断更为困难。这是因为精神类疾病发生在大脑内部,不能借助仪器化验和探查,只能靠医生通过问诊来采集信息,做出判断,其诊断具有更强的主观性。
很多人都幻想,能不能发明一种仪器,来测定大脑中缺乏哪一种化学物质,然后对症下药?答案是现在不能。如果谁说现在就能,那是骗人的鬼话。
2011年10月,中国“首届抗抑郁药物论坛”在上海召开,会上公布了一个数据:全国地市级以上非专科医院对抑郁症的识别率不到20%,抑郁症误诊率高达50%;即使在上海,综合医院的内科医生对抑郁症的识别率仅为21%。换言之,将近80%的抑郁症被误诊或漏诊。
准确诊断是治疗和康复的前提。这第一步如何走好?
病人该怎么办?
准确诊断,需要患者和医生的合力。
对病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直面现实,对医生如实交待症状。
有一个朋友,一次见到我,向我诉说失眠、焦虑、没有胃口,做事提不起精神。我说:“我看你是焦虑伴抑郁,去看看医生吧。”
半年后再见她,骨瘦如柴,面色灰暗。这次,她述说经常彻夜不眠,几乎吃不下饭,觉得生趣全无。我警告她:“你现在不是焦虑伴抑郁,而是抑郁伴焦虑了。不要再耽搁,赶紧去看医生。”
后来,我隔两天就催问她去看病没有。她今天推明天,这周推下周,实在推不过,去了医院。一走出医院就给我打电话,高兴地说:“医生说,没事,不用吃药。”
愿意有事、吃药呢?我也放了心。孰料,隔了两三个月,又接到她电话,语调惊惶,语速迟缓,语多悲苦。我大惊,详细问过她,急了:“你现在应该到抑郁症中度了!上次医生为什么说你没事?他到底怎么说的?”她嗫嚅。我追问:“你怎么和医生说的?你说了你有自杀意念吗?”她答:“没有。”
我明白了:出于对于精神疾病的抗拒心理,她向医生隐瞒或淡化了关键症状,造成误诊。
与此迥异,是病人滔滔不绝,说得太多,掩盖了关键症状。
国有病历记载的抑郁症病人约3000万人,而精神科医生严重缺乏,目前只有2万人,缺口40万人。病人太多,医生太少,专业医院医生分配给一个病人的就诊时间,也就5到10分钟。病人应该在这宝贵的时间里,抓住重点叙述病情;不要在细枝末节上喋喋不休,误导医生。
我曾看到一位病人投诉他的医生“态度不好”,理由是他在诉说时,医生屡屡打断他的话:“拣重要的说!”——医生的态度可能让病人难以接受,可是,医生分配给每位病人的时间就那么多,病人无效的陈述,耽误自己,也会占用其他病人的时间。
我在看病时,深知这5分钟的珍贵,事先是要做功课的。我会列一个书面提纲,先概述主要病情,只谈事实,不谈感想(医生没有时间和义务听病人诉苦);如果还有时间,再按照重要性次序抓紧提问,能问几个是几个。直到医生把病历塞到我手里做送客状,嘴里喊:“下一个——”这时,我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医生该怎么办?
医患沟通,是一项技能。误诊发生,病人或有责任,但是,归根结底,仍是医生“学艺不精”所致。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够辨别出病人的自述中,哪些是夸大,哪些是掩饰;哪些是重点,哪些是末节。
典型的抑郁症,诊断难度不大。但很多抑郁症状是隐匿的,或者是不典型的,会和躯体性疾病混淆;在精神类疾病中,抑郁症、焦虑症、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有时候症状交叉,也容易混淆。
比如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有些抑郁症患者的临床表现不典型,患者就诊时不语不答,显示社会退缩、意志衰退;如果患者再有妄想和幻觉等,医生就可能做出精神分裂症的诊断。据估计,约20%的抑郁症患者因伴随幻觉和妄想,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
双相情感障碍更为复杂。它是指既有躁狂或轻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种心境障碍。它处于抑郁相时,和抑郁症几乎没有区别;假如其躁狂表征不明显,即呈“软双相”,被误诊为抑郁症更是常事。也有一部分双相病人,因其躁狂的表征,会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
曾有一位朋友,经人介绍来找我。我问:“你是抑郁症?”他苦笑,低声说:“更复杂。一位医生,还比较有名,诊断我是精神分裂症。”
他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出现过幻觉。走在大街上,突然思维纷乱,许多无意义的联想,奔涌而来。比如,一辆公交车开过,他看到是多少路车,就会从数字不可遏制地联想到很多东西;在大街上,看到车水马龙,也会无限联想,感觉外界要加害于他,恐怖得从街上狂奔回家,几天不敢出门。
我听了,又把他的全部情况仔细问了一遍,大胆说:“你不是精神分裂症。首先,你的理智是健全的,你对自己的状况有自知,而且积极求治。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一大特点是不自知,不认为、不承认自己有病,更不会主动求助;其次,你说的幻觉,和精神分裂症的幻觉不一样,只是思维奔逸,因为你还是有逻辑性的。”
他问:“那我是什么病?”我说:“我判断是双相情感障碍,同时合并了一些精神病性症状。不过,我说的不算数,我们去看医生吧。”
几天后,我带他去安定医院。他陈述病情时,接诊的医生似听非听,但特意问了几个在我看来不相干的问题:“你喝酒吗?”“喝什么酒?”“喝多少?”“上次什么时候喝的?”“喝成什么样子?”然后就埋头“唰唰”开药。
我抓住这个时间空档,凑过去,躬下身,小声问:“大夫,他得的什么病?”医生头也不抬,答非所问:“回去好好吃药!”
下一个病人已经进来了。我不甘心,稍大声问:“他得的是精神分裂症吗?”
这次,医生抬起头,倦怠地、不快地瞥了我一眼(医生大约是不愿意凡人侵入他们的领地的),一字一句回答:“双相情感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
安定医院主治大夫姜涛在诊断和治疗上很受患者信任,他在接受我采访时总结说:抑郁症、双相和精神分裂患者在社会交往、社会适应及社会功能方面都是不一样的。抑郁症的病人更接近正常人,你和他交流,能感受到他和正常人很接近,思路很清晰,他的痛苦体验也很高;双相情感障碍就有一些脱离主流的表现,会有一些精神病症状掺杂其中;精神分裂症患者基本上没有正常的思路,情感表达很糟糕,完全游离在一个正常人群之外。如果为精神疾病画一个谱系,那么抑郁症在最左边,精神分裂症在最右边,双相在中间。从左到右,越来越脱离社会。
交叉复杂的病情,其界线需要细致的拿捏和准确的判断,医生如何做到?对此,姜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经验主义论者,把看病说成是直觉。他说:“要积累经验,你看的病人多了,心里就把病人分成许多种类型;看到一个新病人,就能归到某一类,结合其他相似患者的临床经验,就能形成基本准确的判断。”
话虽如此说,一个临床医生,要从理论上升到经验,从经验再上升到直觉,谈何容易!诊断大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医生和患者岂可不慎乎!■
【科普抑郁症】之六:抑郁症患者如何用药?
某日,一个慵懒的午后,我无意中在一个网站上瞥到一组漫画。画面上,一个人在巷道里挖掘金矿。他筋疲力竭,离金矿越来越近,只剩下薄薄一层矿壁了,只要再挥一镐,他就会置身于财富之中。然后,他不知情,放弃了,掉头而去,垂头丧气。黄金永远被封闭在黑暗深处。
这组漫画让我悚然惊觉,一半后怕一半庆幸。对于黑暗中与抑郁症抗争的人们来说,这幅画是一个寓言,它警示你:坚持到底,不要放弃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这是一个信念,同时它需要抓手。这个抓手就是——坚持服药,足量足疗程。
足量足疗程
我们已经知道,抑郁症是患者大脑中三种神经递质(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失衡所致。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大致就是通过改善大脑中三种神经递质的失衡,改善精神状况。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目前抗抑郁症药物已经发展到第四代,分成八大类。其中最常用的一类,叫“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简称SSRIS。
其作用机理是:大脑刺激产生5-羟色胺后,神经元又会从突触间隙中回收5-羟色胺。SSRIS系列药物的功能,就是有效地抑制神经元对5-羟色胺的回收,从而保持5-羟色胺的浓度。
也就是说,SSRIS并非刺激大脑生产5-羟色胺,而是减少5-羟色胺被消耗,维持大脑中5-羟色胺的平衡。
目前,SSRIs系列共有6种药,其中最著名的是百忧解(氟西汀)。
上个世纪80年代初,百忧解诞生于美国,被誉为世界药物开发史上一大里程碑。据当时美国报纸报道,许多原本生性胆小或腼腆的病人服药后判若两人,增加了自信心,积极参加社交活动。一些美国报刊杂志甚至称百忧解为20世纪的“奇迹药”(Wonder drug)。
除了SSRIS系列,还有单一作用于去甲肾上腺素的NE系列,比如瑞波西汀;有单一作用于多巴胺的DA系列,如安非他酮;有双重作用于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SNRI系列,如文拉法辛;还有针对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5-羟色胺的Nassa系列,如米氮平,等等。总共大约几十种药。
一般来说,西药发挥作用是“立竿见影”的。可是,抗抑郁药是个例外。这是因为,抗抑郁药作用于大脑,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旅程。实现改善大脑神经递质的功能,既需要足够的药量,也需要足够的时间。任何一种抗抑郁症起效,至少需要四到六周的时间,有的甚至需要六到八周。这就是“足量足疗程”的由来。
很多患者不知此理,服药三五天后,发现没有效果,就失望而停药;也有的患者坚持服药一段时间,正面效果没有显现,副作用却先期到来。他看不到前景,又难以忍受副作用的痛苦,中途放弃服药,何其可惜。
因此,无论选用哪种药,都必须用足治疗剂量。不要期待奇迹发生,要咬紧牙关,坚持一直到药物起效。
如何选药?
足量足疗程,是靠患者坚持。对医生来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患者选药,以及确定药的组合。
安定医院姜涛医生曾对我说,选择恰当的抗抑郁药,关键是把握抑郁症是一种特质性疾病。抑郁症的临床表现有多种变异性,不同的药,药物特点有差别;同一种药,用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反应也有差别。临床医生选药,既要把握某一种药的药性,又要能合理评估它对于病人的效果。
这么多种药,能不能说哪个药更好?姜涛认为,不存在明显的等级关系,关键看药物对于病人的疗效,以及耐受性及安全性。作为医生要积累临床经验,积累用药的感觉。
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余金龙医生也认为,药和药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关键看怎么用。
他撰文称:“同一种药物治疗同一个病人,有的医生用起来疗效好,并且副作用小,有的医生用起来不仅疗效差,副作用也大。为什么?经验使然。有的好医生,几十年来长期大量用某个药物,就会摸透那个药物的特性,熟知如何将那个药物的疗效发挥到最佳,如何将其副作用减少到最小。”
他举例说, “……中山三院有位老专家特爱用奋乃静,广州市脑科医院已故陈院长特爱用舒必利,还有一位主任偏爱用丙戊酸钠,这些普通的药物在这些老专家用来,通常疗效就比其他医生好,副作用比其他医生少,为什么?他们几十年来长期大量用某个药物,就会摸透那个药物的特性,熟知如何将那个药物的疗效发挥到最佳,如何将其副作用减少到最小。
对医生来说,技艺高低就在于如何将某种药的疗效发挥到最佳,以及将该药的不良反应减少到最小。
如何对待副作用?
药物副作用是患者自我救赎之路上的大敌。毋庸讳言,副作用确实存在,有的表现为口干、视力模糊、排尿困难、便秘、轻度震颤及心动过速等,有的可能引起直立性低血压、心动过速、嗜睡、无力等症状。
不过,副作用也没那么可怕。很多患者一打开药品说明书,就被上面列举的密密麻麻的副作用吓倒,不敢吃药。其实,西药对于副作用,是“丑话说在前头”。西药上市前,要进行多期药物实验,只要任何一名患者出现一种副作用,说明书都会把它一一列举出来。事实上,出现这些副作用的概率非常低。
患者还应区分不适感究竟是症状,还是药物副作用。症状和副作用往往接近,如果把所有的不适都归为副作用,患者就可能不堪忍受而中断治疗。
副作用也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副作用的大小和患者本身体质关系很大,与他服药时的内环境有关,包括心理状态。当患者身体状况较好时,他对于药的耐受性就很好。例如躁狂时很多病人不觉得药物有什么副作用,抑郁时就会觉得很难接受。
我个人的观点是,对于疾病和副作用,应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无论如何,副作用和抑郁症对人的精神、肉体的摧残相比,微不足道。
经常是这样:当你服药未见效时,你对副作用感受非常强烈,对所服的药无比仇视,每一次服药,都要心理斗争;一旦见效,药还是同样的药,你再看它,就会觉得非常亲切。
一位网友给我留言道: “犹记得自己好的那一刹那,恨不得跳起来跑出去拥抱全世界!”
——当你感受到药物把你从深渊里拯救出来,一点点副作用又算得了什么呢?
换药和停药
是不是抗抑郁药物统统有效?不是。由于抑郁症的特异性和患者的个体差异,有些抗抑郁药物对某些病人是无效的。
姜涛告诉我,对于单相抑郁,药物的有效率比较高,接近70%左右;如果是双相抑郁,单纯使用抗抑郁药物的有效率可能也就是百分之四五十,甚至更低。
如果一种抗抑郁药物疗效不佳,或者耐受性不好,就可以考虑换药。
换药要特别小心、仔细,考虑到各种风险。旧药停止服用后,还会在体内残留一段时间,它和新药相互作用,往往增强副作用,病人可能会非常痛苦。
这个过程会持续多长时间,因人、因药而异。比如,旧药是百忧解,因其半衰期较长,可能持续一个月;半衰期短的药物,也许需要一到两周。
因此,换药时,要缓慢停掉旧药,等1-2周后再吃新药。停药和加药,不能一蹴而就,可以从四分之一片开始,一点点往上加或减,避免对身体的过度冲击。
联合用药
有的患者,运气特别糟糕,换药两三次都无效果,就可以归之为难治性抑郁症。对他们,有时候需要联合用药。
所谓联合用药,就是把不同系列的药合并运用,取长补短,形成合力,实现治疗效果。联合用药因其高难度,对医生的技能和勇气都是考验。
对于联合用药,医界有争议。北医六院主
姜涛则认为,单一的抑郁症不需要联合用药,但如果是难治性抑郁症,联合用药效果可能会更好。尤其是双相抑郁的患者,更需要联合用药。可以在充分使用心境稳定剂的基础上,短时间联用抗抑郁药物。
至于各种药之间的相互作用如何处理?姜涛提示,要注意到有一个治疗窗口期,即血药浓度的高低范围。副反应与血药浓度的高低成相关性,只要合并用药不会明显升高血药浓度,超过治疗窗上限,就可以估算出哪个药在起效,哪个药在增效,何时会出现副反应。
当然,这需要对药物的药理、毒理有准确把握,尤其是对病人的耐受性有判断。
如何应对这些复杂的情况?姜涛将其归之于直觉。
他说,一定要积累更多的临床经验,同时更多阅读临床循证文献。你见的病人越多,积累的临床经验就越多。结合循证医学的理论指导,把病人分成几种类型,长期下来,就能找到一些规律,最后形成直觉。”
我的用药分析
来分析一下我自己的用药经过。
两年前的3月,我被诊断为抑郁症中度偏重。用的第一种抗抑郁药是喜普妙(氢溴酸西酞普兰片)。喜普妙是SSRIs系列的一种,是5-羟色胺的再摄取抑制剂。
服用喜普妙三个多月,足量足疗程后,仍然无效。不得已,医生换了一种新药,米氮平。
我现在认识到,喜普妙对我无效,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诊断失误,选药缺乏针对性;二是药量不足。
米氮平属Nassa系列,是对去甲肾上腺素和5-羟色胺的二次摄取具有双重抑制作用的抗抑郁药物。医生启用米氮平,是试图从另一个通道用药,探测效果。
换上米氮平后,除了睡眠好转,情绪和躯体症状仍然无改善。到了6月上旬,医生束手无措,劝我住院,接受电击疗法。
我不愿住院和电击,于是换了姜涛医生继续治疗。第一次就诊,他给我换上两种药:瑞波西汀和碳酸锂。
瑞波西汀是单一的对去甲肾上腺素具有强刺激作用的再摄取抑制剂。碳酸锂是一种老牌的情绪稳定剂,是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传统药物,同时对于抗抑郁药物具有增效作用。我猜测姜涛给我使用碳酸锂,出于两个考虑:如果我是双相,则起稳定情绪的作用;如果不是双相,则作为增效剂,助力瑞波西汀。
一周后,我复诊。此时药物尚未起效,姜涛有些着急,又开了一种药,舍曲林。舍曲林和喜普妙一样,同属SSRIS系列,但舍曲林不易转躁,可以和瑞波西汀联手加强药效。
在并用舍曲林后第二天,我出现严重的副作用。我问姜涛怎么办?姜涛回信息说:“坚持,如果实在受不了,就把舍曲林减半粒,一周后加回。”
我想:反正一周后还是加回两粒,现在减半粒,岂不是浪费时间?于是决定咬咬牙坚持下去。
我现在理解,姜涛治疗的最关键一步,是正确判断我处于双相重度抑郁期,且生命动力缺乏,因此选用对去甲肾上腺素具有强刺激作用的瑞波西汀,并联用舍曲林和碳酸锂,先将我从重度抑郁中拉出来;然后,及时察觉我出现转躁苗头,确信我是双相,立刻决定停掉做了重大贡献的瑞波西汀,减半舍曲林,同时加上奥氮平压躁狂。再过一周,又加上拉莫三嗪防抑郁,从此治疗方案稳定至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姜涛承认,他的用药风格偏于激进,也有一些同行不认可他。他这样做,只是希望病人尽快见效。
很多医生不愿激进治疗,是担心患者不能耐受走上绝路。如果出现这种极端情况,是医生的失败。感谢姜涛对我的信任,相信我不会自杀,大胆选药,恰当组合,为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他治疗的第19天,药效显现。
犹记药物见效的那一天:如同一个密闭的房间,被厚厚的窗帘遮挡,不见一丝光亮;突然,“唰”地一声,窗帘被一只手强有力拉开,灿烂的阳光瞬间破窗而入,穿透了整个房间。■
【科普抑郁症】之七:双相是怎么回事?
第四篇“怎样准确诊断抑郁症”中提到,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更难处理的精神疾病,可能和抑郁症相混淆,也可能和精神分裂症相混淆。
双相是怎么一回事?先讲两段故事吧。
两段故事
约一个月前,我接待了一位前来求助的抑郁症少年的父亲。少年原是武汉一所名牌中学优等生,排位年级前五,是北大的料。岂知在高一得了抑郁症,求治四年,期间还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住院三个月。最后,黔驴技穷,家人不得不强逼儿子再次住院,接受电击疗法。
就在预定电击的那天早晨,可怜的父亲一早来到病房,看到儿子已经异乎寻常地起床了。坐在床边,表情平静,眼神清澈明亮。父亲正惊讶,儿子开口说:“爸爸,我好了。”
父亲大惊,问:“你怎么好了?”
儿子指着病房里的一盆花说:“昨天我看这朵花颜色是灰的,今天看是红的。”
真是喜从天降!父亲赶紧把妈妈叫来,一家人悲喜交集。而后,儿子雀跃着给昔日的同学打电话,告诉他们病好了。父母欣慰地看着儿子兴奋而流畅地打电话,一扫昨日的畏缩、呆滞。
给自己的同学打完电话,儿子意犹未尽,又把爸爸妈妈的手机拿来,翻开通讯录,不管三七二十一,挨个拨通,滔滔不绝说起来。
父母亲脸上刚刚绽开不久的笑容凝固了。他们觉得不对劲,赶紧去找医生。迹象实在太明显了,在少年患病四年后,医生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正在从抑郁相转向躁狂相。医生立刻调整治疗方向,少年从此逐渐康复。
至于后来少年又出现什么问题,本系列将在最后一篇叙述,在此先按下不表。
再说说我自己的故事。上一篇提到,我在经姜涛医生治疗的第19天,霍然而愈,所有失去的社会功能全部恢复。当天夜里,兴奋地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毫无倦意,去红螺寺爬山。健步如飞,体力健旺。
当晚,我给姜涛发了一个信息,表达谢意。姜涛迅速回信息,就几个字:“你来找我看看。”我回信:“好,本周六复诊我就来。”姜涛又回信息:“不能等到周六,明天就来,让我看一眼。”
话已至此,我不能不去。第二天,姜涛见到我,只瞥了一眼,就说:“你有转相的苗头,赶紧调药。”随后开药,加奥氮平,停瑞波西汀。当晚,睡眠恢复,逐渐平稳。
我后来一直思索,为什么姜涛非要我让他“看一眼”?他看到了什么?我猜测,这也许就像我让记者把稿子拿来看一看,外人看不出名堂,可我扫一眼就能看出稿子新闻事实够不够,有没有修改基础。也许当时我的表情、脸色、举止中,就蕴含着某种信息,姜涛一望便知是否转相。
双相的两极
从上述两个事例,读者也许能明白,患者那种兴奋、激越、精力充沛,是双向情感障碍的特质之一。
医学书籍载: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既有抑郁发作、又有躁狂发作的疾病。躁狂相的特征是兴奋、激动、乐观、情感高涨;抑郁相恰是另一极端,是悲观、呆滞、情感低落、思维迟缓、运动抑制。二者可交替循环发病,一个阶段化悲为喜,一个阶段又转喜为忧。
临床医生们如此概括躁狂相的表现:
(1)心境高涨,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笑逐颜开,有感染力,常博得周围人共鸣,引起阵阵欢笑。
(2)思维奔逸反,应敏捷,思潮汹涌,有很多的计划和目标,感到自己舌头在和思想赛跑,言语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言语增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即使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仍要讲个不停,信口开河,内容不切实际,经常转换主题;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3)活动增多,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兴趣广泛,动作迅速,忙忙碌碌,爱管闲事;常挥霍无度,慷慨大方,好为人师;举止轻浮,常出入娱乐场所,招蜂引蝶。
(4)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心率加快,瞳孔扩大。睡眠需要减少,入睡困难,早醒,睡眠节律紊乱;食欲亢进,暴饮暴食;对异性兴趣增加,性欲亢进。
上海精神科医生颜文伟,记载过一个典型病例。在此简述如下:
“1996年,有一次,情绪明显抑郁。然而,突然间,情绪出现好转,觉得思维变得很快,反应迅速。突然变得喜欢与人打闹,感觉自己的前程一片大好。还发明了“WC”的手势。又自称发明了‘小偷可以在下雪天倒穿着鞋作案,这样就不容易被捉住了’等方法,感觉自己很不一般,话也多起来,行动也多起来。
……2001年,因为工作和恋爱问题,曾企图自杀未遂。同年7月,由北京某院诊断为重度抑郁症,给服文拉法辛。服药两周后,感觉突然好转,回到单位上班。原来自己不敢走大路,那天晚上,自己就特意走在路中央,不怕见人。晚上亢奋得睡不着,感觉这下自己好了。第二天到单位,到我们同事的办公室,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好像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2005年,2006年,又多次抑郁发作,仍被诊断为社交恐怖症,反复住院治疗,用帕罗西汀、舍曲林等,效果不佳。2009年,自行停药,进行心理治疗10个月,效果也不行……
2010年10月再次抑郁复发,记得在治疗中途,有一段时间感觉良好,精力旺盛,沉迷于钓鱼,白天做有关周末钓鱼的准备工作,晚上上网看有关钓鱼的文章和视频,觉得睡眠需要减少,很是亢奋。甚至还想进行夜钓,想参加钓鱼比赛、成为钓鱼高手等等。在这段情绪好的时候,感觉生活非常美好,心情舒畅,行动起来争分夺秒。这样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后,感到疲惫,情绪又见低落,乏力嗜睡,早上起不来床,一睡一整天。
总之,在这十几年里,多次抑郁复发。最近几年,发作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一个月发作一次,最长不超过两个月,肯定会有一次情绪低落,四、五天到十天左右。情绪低落的时候,没有精神,不想说话,不想做事,思维缓慢,早上起不来床,自责,担心,恐惧等等。此后,情绪会突然好转,这时,感觉一切都没有问题,自己不比别人差,反而比他们反应快,比他们更聪明,一切都那么美好,给自己设定了远大的目标。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又会再次陷入抑郁和恐惧当中。十几年来,就一直这样地往复循环,曾自杀未遂一次,住过三次院,受尽了病痛的折磨,没有办法逃出这个‘魔圈’。”
颜文伟医生指出:这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双相患者。很可惜,不少医生不认识,只知道他是抑郁症,只知道给他吃抗抑郁药,导致患者变成“快速循环型”。
几个实例
这两年,我和一些网友,也交流过双相的表现。时过境迁,对当时自己种种表现,大家哈哈一笑。
一个网友,2000年在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看到有个四层楼高的由冰堆砌的城楼,城墙上顺下几根麻绳,他认定自己能爬上去,而且非要顺着绳子爬上城楼。几千个游客没有一个敢这么干的。后来他被他弟弟和妹妹死活拦住了。
某市一个患者,本是一个谦虚谨慎的人,躁狂期屡次去找市长,要和市长谈振兴本市经济的大计。被秘书拦住,一次没见成。
一个大学生,生性腼腆。躁狂期间,突然变得非常自大。他自以为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去食堂吃饭时,就站在食堂台阶上宣讲。结果被当成精神分裂症押进医院,治了半年,才发现其实是双相。
一个内蒙的网友,2009年夏天跑到草原上露营八天,在漆黑的夜里安睡,以为自己可以应付一切野兽……
值得注意的是,双相抑郁未引起临床医生足够重视,有报道37%的双相抑郁患者被误诊为单相抑郁,长期使用抗抑郁药治疗,从而诱发躁狂、快速循环发作。
双相情感障碍与抑郁症是两种机理不同的疾病。如果诊断为双相,就不能只吃抗抑郁药,而必须用情感稳定剂,主要是碳酸锂、丙戊酸钠、卡马西平和拉莫三嗪。如果实在过分兴奋,还可用奥氮平等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暂时把兴奋情绪“压一压”。
只要坚持服用足量的情感稳定剂,双相就不会复发,可以恢复到病前状态。
如何认识双相?
很多患者病愈后,都会怀念躁狂期那段独特的生命体验:心情愉快,情绪高涨,自信心增强,创造力旺盛,工作成绩提高……
何以如此神奇?我有一个大胆猜测:人的潜力到底有多大?不知道。平日,人的大脑只被开发了5%,而双相躁狂相时,可能大脑内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大脑潜能突然在短时间内被多开发了一部分,种种超常便发生了……
也许有的读者会问:这不是好事吗?我还求躁狂而不得呢!别治疗了吧?
是的,是好事。但是,天下能有免费的午餐吗?无数血和泪的事实证明:在躁狂之后,必然有抑郁;躁狂有多高,抑郁就有多深。压躁狂,其实是为了防抑郁。
关于躁狂,我对自己有一个解释:人的生命好比一碗灯油,一般来说,每个人拥有的灯油数量都是差不多的(天才除外)。你的生命之灯能燃多长时间,决定于你的火苗有多旺。当你处于双相躁狂相时,你的生命火苗突然蹿高,烛照你光亮的旅程;可惜,好景不长,你的生命灯油被消耗得很快,结局便是耗竭……
回顾我患病前后的情况,大致可以推定,2011年的夏天,也就是患病前半年,我可能就经历了一段躁狂期。那时,精力无比旺盛,虽然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也毫无倦意;情绪总是高涨,心情总是愉快,思如泉涌,自信从容,队伍齐整,工作顺利……岂知潜埋的炸弹即将引爆……
留存下来的,是那年10月我赴波兰访问时拍的一组照片。那是我有生以来拍的最好的一组照片。用的是一个小小傻瓜相机,但取景、构图、用光,远超我平常水平。“摄影的本质是发现。” 我回来后洋洋得意地向别人吹嘘。
哪里知道,这是通往抑郁之路上的回光返照呢!
【科普抑郁症】之八:病愈后如何重返社会?
心中的疤痕
上个世纪6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征集10位志愿者,告诉他们,该实验旨在观察人们对身体有缺陷的陌生人的反应,尤其是面部有疤痕的人。
化妆师首先在每位志愿者脸上画了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并用镜子让他们看到可怕的自己。随后,心理学家收走了镜子。
过了一会,心理学家又说,为了让伤口更逼真,需要再涂抹一些粉末。事实上,化妆师没再涂抹任何粉末,而是用湿棉纱把假伤口彻底擦干净了。
不知情的志愿者们被派到各个公共场合,回来后,他们向心理学家陈述了各自的经历。他们的感受出奇地一致:陌生人对他们惊讶、厌恶,缺乏善意,总是很无礼地盯着他们的脸。
这个实验的结果甚至让心理学家也很震惊:人们关于自身的错误认识,竟然如此深刻地影响他们的感知。他们的脸上本没有疤痕,只因将“疤痕”刻在心里,才会感受到外界异样的眼光。
换句话说,所谓外界的眼光,只是你内心的投射。
我想,这个心理实验对于抑郁症患者应该是有启发的。许多患者病愈后重返社会,最担心的问题是:人们将如何看待自己?是好奇?同情?怜悯?还是歧视?
都不是。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那么重视你。你所理解的别人的态度,其实是你对自己的态度。如一句西谚:“别人是以你看待自己的方式看待你。”
如果你为此忐忑惶恐,需要改变是你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别人看你的目光。
迈出第一步
2012年5月的一天,同事带我去看某大型医院一位著名神经内科医生。这位和蔼的女士在家中接待了我。她向我讲解了一些知识,嘱咐我尽快好起来,“别拖久了,拖久了不好,”她犹豫一下,“怕吓着你……病在身上,总得找一个出口,搞不好会转成癌症……”
后来,又谈到康复问题,“抑郁症患者有一种‘病耻感’,害怕和人接触;越怕和人接触,病越好不了,恶性循环。重返社会很难。”说着,同情地看我一眼,脸色一沉;我也跟着脸色一沉——我被吓到了。
不过,事实证明,病愈后重返社会没这么艰难。
这是重要的一步。坐在久违了5个半月的座位上,看着办公桌干净、整洁,一如旧日;同事们看到我,简单问好,并无特别的关注。
午饭时,我把病中的经历和感受说了一遍。王烁饶有兴味地听完,说:“你应该写篇文章,标题叫‘地狱归来’。”
当晚,我想起王烁的话,信笔一试。尽管五个多月没写东西了,我高兴地发现,思维功能并未受损,甚至更好(轻燥?)。
这篇文章对于我重返社会起了重要的作用。通过它,我告诉朋友和同事,为什么我消失了数月。从此,大家不必再有好奇和猜疑;我也不必再费口舌解释。
我知道,很多患者特别忌讳提自己得过抑郁症。他自己讳莫如深,同事朋友们在他面前也只能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他。演戏太累,给自己、给他人都无端增加了很多压力,何苦?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首先,这不丢人;其次,即使丢人,大家忙于生计,谁顾得上你?即使有几个闲人盯着你,他们的兴趣又能持续几天?
不能撤除之手
最重要的,不是别人的眼光,而是自己如何长期保持身体状态的平稳。
抑郁症痊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千万不要以为大脑解除了抑制就万事大吉。未来的路还很长,药物治疗只能把你从陷阱底部捞上来,接下来会怎么样,就看你自己了。
首先,坚持吃药。一般来说,药物见效后,还要进行维持治疗。
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最短疗程是半年。我认为,为了保险起见,轻度抑郁最好维持治疗6个月以上;中度抑郁9个月以上;重度抑郁15个月以上。
很多人认为,抗抑郁药吃多了会上瘾,这是一个误解。药物研究证明,抗抑郁药没有成瘾性。之所以要长时间服用,是因为保持大脑中神经递质的浓度,暂时离不开抗抑郁药物。
抑郁症复发率很高,复发后治疗将更为困难。发作一次的患者,再复发率为50%;发作两次,复发率为75%;三次发作,复发率几乎是100%。
我多次对病友打过一个比方:就像一个人,本来能直立行走,患了病,站不直了,要往后倒;这时,需要有一只手(药物),撑住他的后背,让他能够站直并继续往前走;这只手不能轻易撤,要等他恢复了自然直立和行走的能力后,再慢慢地、一点点地撤退。一旦发现他有些摇晃,就要立刻再次撑住,不然前功尽弃。
我知道很多患者,就是因为急不可待地停药,导致复发。尤其是一些女患友,明知停药的后果,为了生孩子,铤而走险,铸成大错,悔之何及!
锻炼是一种生活方式
和坚持服药几乎具有同等作用的,是坚持锻炼。
体育锻炼对缓解抑郁、焦虑和其他慢性心理障碍有很好的效果。 2005年,美国哈佛大学曾经专门研究过这个课题。他们发现,经过3个月的严格体育锻炼,患者的抑郁症状有明显改善,与接受抗抑郁药物治疗的效果相似。对中学生的研究也发现,参加体育锻炼多的同学,其抑郁症状相对较少。
其他研究也发现:锻炼可以改善诸如惊恐障碍、心理创伤和其他焦虑性心理问题。
研究者推测,体育锻炼可以促进脑内有益化学物质比如“内啡肽”的分泌。这种物质可以使人心情振奋、精神愉悦。
体育锻炼还能改进自我形象,得到团体成员的帮助,分散对日常忧虑的过分关注,提升对所遇问题处理的自信心。这些都有利于情绪的改善。
锻炼的好处实在太多,无须多言。这里我想介绍一点心得:为了便于坚持,千万不要把锻炼变成一个苦差,对其望而生畏。
不必太约束自己每天一定要锻炼多少时间、每次锻炼一定要出汗等等。要求太高,就坚持不下来。轻松点,随意点,选择一些简便易行的方式,比如快走,随时随地可以进行。哪怕每次只能锻炼短短10分钟时间,日积月累,必有所成。当慢慢形成习惯,锻炼成为你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就不需要“坚持”了。
重建心灵
记不清何时何地,我读过一句话,大意是说:一种病痛,它本身就包含着治愈的力量。这句话给过我很大的启发,它是对抑郁症康复之路的生动写照。
到目前为止,治疗抑郁症,药物是首选方式。但我知道,药物治疗有很多局限性:其一,只治标不治本;其二,有副作用;其三,需要长期维持治疗;其四,存在治疗无效的可能。因此,药物治疗只是一种最不坏的方式,尽管其作用是决定性的,但自己的努力不可或缺。一个患者痊愈的程度,决定于他在多大程度上能够遵从内心,重建自己的生活。
我看过一个抑郁症电视专题片,其中有一段说:抑郁症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它能让你在人生中的某一阶段,停下快速前进的脚步,盘点一下人生,以便将来活得更好些。
今日看来,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病程中,一个人会暂时失去很多社会功能,但大脑从未停顿思考。既已陷入人生最低谷,就没有必要粉饰和虚夸,而可以直面内心,用手术刀解剖过去,梳理人生的成败得失。当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转机就将到来。
一个正常的精神世界,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和精神建构,有包容异见的气度;能获得良好的社会支持系统,又能独立地担当,不到万不得已不违背自己的良知;同时,还能够看清人世间的纷繁喧扰,以真诚驾驶着热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虑,敢于在自己的生活中选择、放弃和承担一些东西。
假如能做到,就会无所畏惧;曾经承受的一切,就不会白费。
写到这里,已是深夜。窗外,暑气梦境般流淌,它浸润着人类的眼睛和心灵。我写过,我释然,人生的一段往事,就此滑向生命深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遥远荒僻的沉静中的地方,你或许能找到昔日苍劲时日的美丽回忆,那种种强烈的情感和矛盾,早已熟稔的幻想、熟稔的悲凄……
谨以此文向那些慈悲心怀、帮助患者重见天日的医生们致意;
向那些曾经饱受折磨,最终逃出生天(包括我)的胜利者们致意;
向那些正在饱受折磨,但咬紧牙关不言放弃的坚持者们致意;
向那些和自己的亲人一样饱受折磨,在求治之路上辛苦辗转的家属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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